〈中華副刊〉一不小心就成為作家

■徐正雄

這幾年，許多知名作家陸續出版指導新手寫作的書，還賣得嚇嚇叫，感覺很弔詭！

作家把自己生存秘訣公諸於世，表面是不藏私，仔細解讀，或許是書市實在太慘，出版社需要可以續命的暢銷書，只好請作家端出殺手鐧，在書海中殺出一條血路。

日前收到一筆稿費，區區居然只有三十五元，非常接近跨行轉帳費用，令人十分傻眼，清查後發現，原來是一首詩的代價。這首消耗不少腦汁、數百字的詩，價值連一碗陽春麵都不到，寫作可說是非常沒「錢」途，為何還那麼多人拚命想擠進這道窄門，成為作家？

據統計，台灣出書之多，作家密度之高令人乍舌；每年大約出版三萬多本書，每四百人就有一位搖筆桿。現在作者比讀者還多，難怪出版社把銷售對象鎖定新進文字創作者，腦筋轉得真快。以前網路不普遍，紙本書是許多人知識和娛樂的來源，台灣是繁體華文創作中心，大陸、東南亞……都是台灣書籍銷售市場，二十年前，我一本寫得很差的書，還被海外盜版，可見當時台灣文字有多受歡迎。

經過這些年，大陸急起直追，如今台灣文學與大陸文學站在同一起跑點，雖各有擅長，但大陸可能更為吃香！光文革題材就讓他們寫不完，還有各種對歐美國家來說光怪陸離的大陸現象，都是作家靈感的提款機。

台灣作家的未來之路，充滿更多荊棘，偏偏出現更多人，擠在這條路上。許多年前，曾去聽詩人羅智成演講，尾聲問了大作家一個問題：「不愛閱讀又喜歡寫作的我，該如何創作？」大作家建議我可以閱讀圖像，或者旅行也是一種閱讀。大作家隨後補充，閱讀人口只佔全世界百分之五，而各種題材幾乎都有人寫過、寫濫，作家太辛苦，還是當讀者比較輕鬆。

當時書市才要跌入谷底，大作家就這樣建議，如今書市如此悽慘，卻滿街都是作家。

為何寫作如此迷人？讓人忘記辛苦和報酬，奮不顧身跳入文字海域？我猜：是孤獨的緣故吧！現在科技發達，還有誰會面對面聊天？人們所謂的社交、聊天……其實都是用手指在溝通，沒有溫度，還得用貼圖輔助表情，看似朋友很多，一個鍵就可隱身、人間蒸發、斷絕所有關係。

雖然交友管道驟增，人其實是更孤獨的，科技把每個人簡化一本臉書，只要幾秒，人家都可以把你讀完。而一本紙本書，起碼還有封面和最後一頁，需要用手翻閱，可能揚起一陣微風或塵埃，讓你感到清涼或打了一個噴嚏。而虛擬的臉書，很多人在網路上看到你的五官，憑外表和三言兩語，都還來不及認識，你就在虛空中，被人家用食指滑掉了，連最後一頁也沒有。

於是，孤獨又受傷的你，只能用文字在網路上靠北、吐苦水……，那些社交與職場上的霸凌和委屈，是寫作最初的雛型，因為真誠、經驗貼身、帶點黑色幽默，很可能讓你一不小心成為作家；而那些苦苦追求，懷著文學大夢的人，卻反而因跳不出傳統框框，只能感嘆時不我予，被市場淘汰，最後把夢想收進抽屜深處。

這種例子比比皆是。

某位文友，獲得三大報文學獎多次，卻苦無發表園地，副刊僧多粥少，往往只能把文章像豆芽去頭去尾，委屈自己在限制嚴格的副刊角落一隅抒發心情，沒有插圖為伴。盡管在許多寫作課程裡輪迴，仍無法羽化升天，最後索性不寫了，令人覺得可惜！然而，這就是現實。

還有很多文友，在許多副刊都有蹤跡，卻因文章長短不一，調性不同，又橫跨家庭、健康、生活、文學……。某文友問我：他在報紙上發表了數百篇文章，怎麼都沒人找他出書？我說你的文章種類太複雜，又有長有短，這不是出書該有的模式。現在書市情況嚴峻，很多發表文章網路搜尋就能找到，通膨嚴重，讀者能省則省，網路吃到飽，當然選免費文章，出版社更不是傻瓜，怎麼可能花錢出版。

所以，現在有些暢銷作家出書前，都不會循往常模式先投稿報紙副刊，以免劇情暴雷，出版後，還用膠膜封住。

不過，倒是有兩位文友，陰錯陽差出了書。

一位文筆不錯的女文友，努力在各大報紙副刊、文學雜誌博版面，處處都有她的智慧結晶，渴望有天能成為作家。幾年下來累積不少文章，卻豬不肥、肥到狗身上，後來，竟是她老公無意間在網路寫的部落格，被一家大型出版社看上。那家出版社也出過我的書，因此，女網友還把合約寄給我看。

這幾年，出現很多隨興抒發心情，卻意外成為暢銷作家的部落客，上述只是其中一個例子。

另位文友剛開始寫作時，我介紹她投稿佛光山創辦的人間福報，她流浪了該報幾個版面，最後在蔬食版常駐。個性憨厚認真的她，每次都花費許多心思做各種素齋、爬文、拍美美的照片。投稿幾次後，編輯給她專欄，要她每週固定供稿，幾年後，佛光山的出版社決定集結出書。文友無心插柳居然成林，猶記之前，一心想出書的她，參加各式文學獎，還嘔心瀝血創作厚厚一本歷史小說，頻頻受挫，沒想最後竟成為美食作家，出版食譜。

臉書畢竟不是書，狹義來說：大家普遍認為出版實體書才有資格稱為作家，不然只能稱「坐家」。文友在疫情期間意外取得作家資格，還找我作序，她的文字冒險記，結局出人意料之外。

我只能說：對文字創作者而言，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文學的定義不斷被打破，任何型式、題材、語法……都被重新翻轉，每個人都可以作夢，夢想也都可能成真。前提是：你必須把握各種機會，不斷打掉再練，持續前進……想當年，和我一起出道那些優秀創作者，大都消失不見，而資質很差的我，至今還能寫的原因，就是我沒有放棄，永遠把自己當成新人。

名廚江振誠，曾說了一個故事：有位仰慕他的年輕人，來跟他學做菜，當年輕人發現，連江振誠這種身分地位的人，每天都還得花費很長時間努力工作，年輕人便離開了。

很多人以為成功後，一切都會變得輕鬆，可以隨心所欲。

其實，守住成功，可能比爬上成功更難！寫作像一種修練，不停在困頓中尋找出路；在混亂中看到真理，得不斷放掉過去成功經驗，常常離開舒適圈讓自己歸零，才有可能變得更壯更強更好。

寫作如此，人生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