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不速之客

文/攝影 任安蓀星期天,陽光房裡做點伸展操時,忽見後院出現一群不速之客,一共五隻野鹿,有兩隻遠遠地落在兩、三百公尺外的不設限的鄰居後院,三隻則在我家和版築牆的後院鄰居院落邊,互伴遊蕩。牠們眼神警覺,忽而昂首轉頭,忽而拔蹄低嗅,遊走在光禿的園圃和春風吹綠的草地上,連樹幹枝頭都還沒冒葉芽呢,真不知鹿群何故私闖而來?敢情是冬盡春來,成群外出覓食迷了路?抑或是曾經嘗過哪家院落的野莓樹果,憑記憶再來找尋美味?也可能十多年前,市政府打造卡城為「tree city」而遍植行道樹,加上空曠地的林木也多,綠化的自然景觀,對野鹿們不無蠱惑吧?不論如何,並非住在鄉郊野外的獨家籬院,而是在市鎮內比鄰的住宅社區裡,竟然有鹿蒞臨,好奇之餘,想起「福祿」諧音,心頭泛喜,便快快拍下不速之客來訪的片刻,存證曾經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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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不老的老樹

文/圖 劉惠芳我已屆花甲,但是仰望小村四棵老樹時仍像六十歲少女,我看老樹像神木,因為它們藏有很多故事。很多村莊都有古樹,石潭小村那兩棵樟木及兩棵榕樹緊挨福昌宮高坡地,朝陽初升總見老樹許多小鳥,鳥叫的時候,廟坪的小孩也在唱歌。年過八十的華嫂與亮妗住在「伯公」下,村民說的「伯公」就是那棵貼有「六百餘歲神木」字樣的樟樹,仙風道骨,姿態最美。老樟年高近千歲,老榕虯髯成拱,難怪說榕樹獨木也能成林,村民說全是祖上餘蔭。我家開門即見四棵老樹,所以,每天一眼濃綠,一天滴翠。老樹像小村地標,長在芎林鄉福昌街,它像風塵窄巷,歷經泥土路、石板路、水泥路甚至柏油瀝青,東眺五指山,西見北二高,南有頭前溪、竹林大橋與竹東鎮,北靠飛龍山與飛鳳山,生態與文明早有默契,美在繁榮,美在福昌。村民說「老樟」也曾遭蟲害甚至性命垂危,因水泥及圍籬造成基盤太小影響健康,因地面瀝青悶壞老樹而孱弱;村民愛神樹,費心找樹醫一次次救治度過難關,如今老樹老態並不龍鍾,並且穩重拙樸的活著。難怪老樟根部總見有人插香,不論插香人是為樹祈福還是祈樹佑人,大家心頭有平安早就認同神木;小時候玩捉迷藏,誰不愛躲老樹下?因為「鬼」知我藏身卻極少能抓到我……,對許多台灣人而言,鄉下日月光華不止是夢想發光的地方,更是心靈的歸屬。老樹旁的福昌宮交相輝映,廟坪或農民曬穀,或舞龍舞獅,或布幔電影,或廟會,或山歌,或祭典,或平安戲,或搓把戲,誰家都有張小椅子、小凳子,隨時可以搬放老樹下看熱鬧。老樟隨祖跨海?「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樹已參天,如今樹圍5公尺,胸近2公尺,樹高衝20公尺,威武挺拔,就是小村精神;它見識颱風,靠近白雲,鳥兒安家築窩,螞蟻搬進搬出。老樹仍有小杏綠,旅客、歸人到小村既入寶山豈可錯過?歲月凝聚,心脈相連,今我離老樹千里,但看老樹仍不老,靜思中得到內觀新視野,一木在側,擁抱大林,因為小村傳世瑰寶是我心中永遠的Dar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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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夏日大作戰

文/湯長華 插圖/國泰進入動不動就飆汗的夏日。睡前沖涼是不錯的,可惜很熱的時候洗完出來又是滿身大汗。不喜整夜吹冷氣,習慣訂三四個小時關機,可是房間向東,夏季天亮沒多久就漸漸被熱醒。我總是先抓臉,抓脖子,抓手臂,抓胸口。抓上兩輪,好吧,起床喝個水再睡,裝水時順便啟動冰水開關,等睡醒就有冰水喝。冷氣再按下一個鐘。躺回床上望著天花板,以前踩單車上學一定更熱,到學校制服都濕了,教室又沒冷氣,到底怎麼活過來的?想起學妹說她媽媽給她買止汗劑:「塗了止汗劑還是會流汗,可是會是香的。」她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下課到福利社跟阿桑買一罐九塊的麥香紅茶降溫,很甜,太甜了。我比較喜歡家裡巷口雜貨店的古早味紅茶,給老闆娘一個五元銅板,可以提一袋插吸管帶碎冰的「咖啡紅茶」(就是有決明子啦),不管多珍惜地小口小口喝,回到家門口永遠只剩三分之一。有時放學,住學校巷口的同學拉著我去她家附近的冰果室,通常我們只吃得起清冰,沁涼蓬鬆雪白的碎冰,淋上一匙店家自己熬煮的深色糖漿。偶爾真想試試別的,鼓起勇氣叫了四果冰,我講的台語老闆聽不懂,問我要吸管幹嘛?唉啊,是四果不是吸管啊!指了指牆上的菜單,老闆恍然大悟,端來一盤像裝了很多黃色橡皮筋的冰,我暗暗吃驚,原來四果冰不是四種新鮮水果。很多年後才問出那些特別好吃的黃色橡皮筋是木瓜籤,其他「三果」是不同蜜餞。這陣子突然想起這味,卻不知能上哪吃,疫情前台南的冰果室都人山人海,本地人擠不進去;疫情後則是哪也沒能去。最近芒果大出,朋友知我嗜甜,說跟人訂了花心思自製楊枝甘露,特別叮囑我一定趕快拿回家吃。昨夜接過那小瓶,沉甸甸,在街燈下看個仔細,瓶身在夏夜晚風冒汗。最底是剝好一絲絲的粉紅葡萄柚,接著是黃澄澄芒果丁,最上面淋了椰奶西米露,顏色分明層層分佈在透明瓶裡。我想像做的人花兩個小時,切水果、取果肉、切丁、煮西米露,一匙匙慢慢在瓶子裡,疊出漂亮的芒果地層剖面圖。倒入大碗公,地層剖面嘩啦啦洩出來,甜點怪獸心花怒放,龍捲風式掃光。講起楊枝甘露,不得不提香港。去過那麼多次,最記得發現各式涼茶那一年。那回在高溫下走了大半天,可能有點中暑,頭痛不止,好想來支玻璃樽可樂。路過涼茶店,朋友幫我叫了二十四味,我在心裡拍手歡呼,是二十四種花花草草煮的青草茶嗎?拜託最好很冰很冰,本人現在正又熱又渴。涼茶舖桌上有幾個碗,碗裡已斟好深色液體,碗面蓋著透明玻璃片,性格老闆掀起其中一片,把碗遞給我,叫我慢慢喝,回酒店睡一下頭就不會痛了。我沒什麼心理準備,喝一大口才發現是溫的,而且真正「苦」不堪言,眼角有滴淚在打轉,就差沒吐出來。此刻腦海響起外婆老是說的那句話:「有益!」我是大人了,已經有本事把很苦可是很有益的東西咕嚕咕嚕喝下去。這麼苦的東西,哪有小孩會愛,難怪沒喝過。當晚與叔叔阿姨打邊爐,魚卜、炸魚皮、鯪魚丸、炸響鈴、海底椰這些好久不見的食材固然正合我意,卻稍微有點比不上大圓桌邊邊站著的那只孤零零冷水壺,裡頭浸著玉米跟胡蘿蔔段,閃爍淡黃色光芒。我一看就知道是什麼,眼睛也發出光芒。那是退火良伴,是久別重逢的「茅根竹蔗水」。整晚我拼命喝,侍應每次經過我都請他們再加滿,喝到覺得自己貪心得可恥。其實土生土長在台灣,我也熱愛青草茶菊花茶蓮藕茶,不過自從香港那一頓,兒時夢幻逸品不時在心裡探頭。我自己規定那款飲品的全名非得是「茅根竹蔗粟米紅蘿蔔馬蹄水」,只需唸一遍就知道買哪些材料回來煮。講起來也真有點麻煩,飲食習慣的不同,購買食材的難易度也不同。明明在香港街市就有茅根與竹蔗賣,茅根還是新鮮亮白長條紮好的;竹蔗呢(白甘蔗)通常搭配茅根一起賣,還可以請老闆幫忙斬;回到台灣家附近的菜市場,好像就沒辦法這麼買。心血來潮的午後,跑了幾家中藥房,才終於得到已剪成一寸寸的乾燥茅根;再仔細回想哪裡買過甘蔗,重回舊地問人,發現原來不是白皮甘蔗。也罷,直接拎一袋走。鑽進黃昏市場總賣稀奇蔬菜的婦人那一攤,打探有無完整馬蹄(荸薺),她神神秘秘從箱裡抓出一袋,小小聲說:「欸,我還沒洗欸,都是泥巴。」像挖到寶一樣,即刻買下一斤(連泥巴)。把家裡最大最深的四公升陶鍋找出來,又洗又切又斬,足足煲了它三個鐘。再用我僅剩的耐心等它涼,分裝放冷藏,期待它變得凍冰冰。之後每經過冰箱一次就倒一杯,清甜消暑,氣味芬芳外加讓人一直跑廁所。到第二晚,我一拿起幾乎見底,輕飄飄的冷水壺,不由自主嘆了口氣,怎麼老是喝得這麼快?心裡滿滿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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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青春異視界〉孤島畢業生

文/楊鎮宇 插圖/國泰等了一整晚,還是沒有睡著,反倒又等來天亮,窗外的天空開始變成深紫色,變灰,我聽見鳥叫聲,也聽見汽車行過馬路的聲音,我終究沒有睡著。窗外的世界正在失控暴走,我只能困在孤島裡,用小小螢幕,捎來外頭的訊息,這個方框帶我看到全世界,但也把我困在裡面,每天長時間坐在電腦前面上課、開會、討論,偶爾看看今天確診人數,唯一的運動是走到客廳喝杯水,再繼續回來盯著螢幕,然後深夜,然後睡到隔天中午。不是都說這世代年輕人是宅男宅女嗎?但天天坐在家裡,卻讓我焦慮。但是問我焦慮什麼,我實在也說不上來。是信仰正在崩落嗎?可能沒有那麼嚴重,但我未來可能不太敢再計畫任何事情,也慶幸著四月時沒有太認真規劃大學的畢業旅行,看著不少人嚴絲合縫的人生規劃被疫情染色,預計出外交換的人被困在島內,想要回家的留學生也不敢回家,深怕再也回不來。難道這個世代不鼓勵我們做長遠計畫?我大學就讀中文系,時常問自己:「你不是說,很多問題古人已經幫我們思考過了,那現在要怎麼算呢?」我試圖回想,遇到現在這情況,古人是否能給現代人一個方向?但翻來覆去沒有答案,難道真的只能躲到山上跟幾個朋友每天說故事嗎?坐起身來翻閱《史記》,一場長平之戰可以讓四十萬人瞬間覆沒,四十萬這個數字可能被誇大了,但是終究死了人,一個個人從出生到成人,能夠披甲上戰場,至少要十幾二十年,二十年裡有喜怒悲愁,也有家人朋友,最後被埋進土裡活活窒息,只要一夕間,最後四十萬條生命合起來成為一筆數據,放進史書裡,只佔了不到一張紙的份量,這是上天開給人的玩笑吧?真沒有幽默感。但面對兩千年前的生命,我能做的從來只有憐憫吧,即使到了兩千年後,我依然還在悲憫,還在體諒,這樣到底有什麼用呢?躺回床上,十點上課前睡個幾小時也好,但我仍然睡不著,依然焦慮,依然困惑,不知道這場動搖世界的災疫,會不會多年後又只是一筆數據,一個年代,歷史課本的幾行字?那時候的學生,不會體會到我的世界曾經因為這場疫情而改變,因為這也不過是我自己的歷史吧。如果一切正常,我可能已經聽完兩場白先勇的演講,也可能怯怯地敲開研究室的門,找老師拍張學士服照,也可能已經看完兩部基努李維主演的電影,但那些可能終究沒發生,而我以為的不可能,卻轟轟烈烈上演,我正在參與著。還記得,一次暴雨過後,我走出教室,空氣被洗得很乾淨,聞起來很有生命力,地上的水波映照出另一個顛倒世界,我正看著倒影,這時一陣涼風吹過,將落葉與雨水吹在我身上,那時刻,我竟然感覺到幸福。當時還以為幸福是平凡不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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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夢在仲夏

2021仲夏淡水,比台北盆地涼快1.5度。文/攝影 張至璋沉睡之美伴隨夢,美夢嘴角含笑,惡夢胸口猛跳。人們說,多夢證明熟睡,醫生卻說,失眠者不知道自己曾睡著,甚至做過夢。夏日炎炎正好眠,你常做夢嗎? 噩夢 我的夢裡常見墜機,只因曾經目睹。許久前,宜蘭中學大夥登上陽台,看校友駕噴射機表演,當天是他獲准單飛第一天。學校在農地中央,噴射機超低空飛越陽台,大家不期然低頭,再抬頭,那架翅膀尖端有副油箱的T-33,轟然栽進農田,大團火球,濃煙滾滾,就像電影。我們奔過操場,跨越鋁片,田中央有個巨洞,洞底正在冒水。幾天後司令台舉行悼念會,同學魚貫安慰駕駛員弟弟。我想,他飛回家鄉,要不是違規,就是為了號召投考軍校,但肯定沒獲准飛那麼低,拉不起來了。剎那間,他的神經反射必有驚恐,如此鴻毛青春。以後的年代,韓航飛彈擊落,華航大園空難,法航協和墜機,馬航印度洋失蹤,近年軍機不斷失事,今年三月兩架F-5E相撞,兩名飛官喪生。墜機填塞我的夢境,夢中總在逃避,知道在做夢,很難醒過來,人說這叫鬼打牆。我不對人說,不是怕誰來打牆,只因,癡人說夢。 織夢 我仍愛搭飛機,不論旅遊,出差,返家,搭機總有目的和期盼,總歸正能量。1972仲夏,一個半月搭了19次班機,隨國家女籃隊遠征澳紐印尼,旅途勞累,上機就織夢,舒服的雲端。夢要怎麼織?三千年前周公平定叛亂,制禮作樂,奠定禮儀章典,所謂文武周公。後代孔子尊崇周制,卻在老年感嘆體弱,不復夢見周公。孔子織夢對象是比他早九百年的偉人,說明孔子本身的偉大。現在是21世紀,往回倒算同樣歲月,有誰夢見過岳飛?夢幻比人生美妙,美國作家歐文筆下,紐約農夫李伯Rip Van Winkle(同書名)誤食迷幻藥,一睡20年,醒來衣帽已爛,槍管已鏽,家鄉走了樣。李伯這場大覺避過1776年,睡夢中送走英王,催生美利堅合眾國。唐朝書生赴京趕考,落榜回鄉,在客棧休憩,卻夢見中了榜,安享榮華富貴。醒來發現,爐上煮的黃梁飯還沒熟,一盞茶須臾萬頃。莊周雲遊於野,景色優美,蝴蝶繞身,倚石而臥,夢見自己是隻蝴蝶,翩翩飛舞,優哉遊哉。醒來不見蝴蝶,懷疑自己是蝴蝶化身。然而再玄,再美,再悲,再喜,敢愛,敢恨,加在一起也比不過曹雪芹的百回小說紅樓夢。整套故事,整個家族,所有人物,悲歡離合,不過曹雪芹編織的俗世夢,理不清,詳還亂。紅樓夢人物常年環繞世人,後人放眼四周,歷歷在目。原來曹是替俗世築夢,世世代代。 圓夢 築夢織夢未必美,圓夢詳夢意境高,莊周李伯東西同圓。150年前英國人寫愛麗絲夢遊仙境,120年前美國人寫綠野仙蹤。愛麗絲揉合可愛動物陪她去冒險,歐茲國裡,失去勇氣的獅子,有腦子的稻草人,類人類錫鐵人,圍繞在小女孩身旁,結伴去冒險。人和動物同心同理,愛護動物協會可否想到,把這兩個童話標為圖騰,台灣十八王公黑狗,日本秋田犬?圓夢詳夢,也許都不及莎士比亞的希臘情侶,在仲夏夜之夢揉合的現實與浪漫。莎翁的筆下,愛國詩人歌頌的生命和自由,都比不上愛情,次序變成「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若為愛情故,二者皆可拋。」經過莎翁一圓一詳,希臘愛情夢昇華天堂了。或許人們該衝破夢想,醒視人生。不幸可憐的馬丁路德金賠上生命,緬甸人肉身擋子彈,川粉衝進國會,主人卻因此逐出白宮,台灣旅客清明祭祖,命斷太魯閣號,電視機前苦聆「五漢廢言」,往生者投遞無門。 收拾起眼淚,我愛吟唱瑞典雙珠,1979年推出的「我有個夢」,The ABBA, I Have a Dream:我有個夢,吟唱首歌,幫我助我,萬事辦妥,看見神奇,遇見美善,把握未來,無論勝敗,真有天使,真有良知,涉水翻牆,眼前夢鄉。 也是瑞典美麗產物,23年前淡金路的悲劇,深夜跑車奪走張雨生,他的未來化成夢:你是不是像我忙著追求,徘徊在十字街頭,我知道,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真地過每一分鐘,我的心跟著希望在動…… 如今,白天不敢出門,入夜上床無夢,遂起床捻首打油詩,八十人生正酣恬,蝴蝶黃粱紅樓間,夢醒周公不見了,天堂黃泉去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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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拾火

 文/攝影 陳玉姑拾火Kalimantan‘prop,Kalo’orip是阿美族語,意指生活的依靠以「火」為主題,創作出火之意象的木頭雕刻,呼應生命的起源。藝術創作者是阿美族青年拉飛郡馬,為「2020年臺東縱谷大地藝術季」推出以木為媒材以火為傳承象徵的作品。「拾火」的裝置地點在臺東池上「魏家莊」往上走的梯田梗旁的空地,池上「魏家莊」大家長魏建鼎原是新竹客籍人氏,於民國21年攜家帶眷十名兒子,遷居臺東池上拓墾謀生落戶。民國42年政府實施「耕者有其田」,地主田地釋出,魏家十兄弟由承租土地的佃農,搖身一變而為擁有土地的自耕農。「拾火」以實木雕鑿其底座顱首,削長如筆的髮絲,根根緊靠如林插立頭皮,矗立如觀音千手直指蔚藍穹空,呈現亙古的張力;臉面中線是稜角挺立的鼻翼;與緊抿的雙唇上下對映的是一雙矍鑠的睜眼,俯視坡下的燈火萬戶,厚實安穩的守護家園。支立一旁的矩形壓克力面板,題著泰戈爾的《漂鳥集》第145首短詩以示作品簡介:「燃燒的火焰,以她的炙熱警告我別靠近她。但是,燃燒我吧!使我不再只作那炭灰裡的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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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灰

 文/陽羽 插圖/國泰逸光瞄了一眼手機,疫苗的叫號還沒有輪到他。他拎起記事板先來到病房,踏入之前,依序確認了白袍口袋中的筆燈、叩診槌等。這是逸光再習慣不過的步驟,不過他不確定這已經熟悉的事情還會維持多久,沒人知道下一刻實習是否嘎然暫停,如同疫情已經停課的各級學校。無論如何,他不想在病人面前留下半吊子的模樣,即使對方記憶已經退化,即便疫苗門診可能隨時輪到他,或許不該耽擱太久。「今天過得如何?」戴緊口罩、雙手消毒之後,逸光推開病房的房門,爽朗地問候著。老伯說他睡得很好,一旁的兒子搖頭說他晚上會大吼大叫,如同過去幾天。逸光表示了解,說明以前在家吃的安眠藥太強,現在還在拿捏有效而不會成癮的種類與劑量,算是這次住院的目標之一。「那伯伯知道現在幾月嗎?」逸光照例問著現實感的問題,雖然以往老伯都沒有答對過。「十二月?」老伯疑惑地回道,逸光搖頭要他再想想,一邊在記事板上註記。逸光提醒老伯可以看看窗外的景色,樹木正翠綠,新生的鳥兒啄食、追逐、嬉戲,與醫院裡一年四季恆常的冷冽完全不同。「清明節過了嗎?」看見老伯望向窗外一臉茫然,逸光給了提示,他不急於給出答案,接觸失智症的長者需要耐心。「還沒。」老伯信心十足地回答,一旁的兒子深怕逸光誤會,連忙解釋今年因為疫情沒去掃墓,所以不算父親記錯。「原來如此,那伯伯要記得喔,現在是五月,清明過了要端午了,算是半個夏天了。」逸光不疾不徐地說,同時跟兒子解釋可以在牆上多掛一幅月曆,提醒下次睡覺時躁動可以錄下影片讓他們研究,並提醒今天主治醫師上午有門診下午才會查房。兒子說好,感謝幫忙。步出病房,逸光嘆了一口氣,倒不是老伯的病情有什麼明顯的變化,而是驀然想起自己清明沒有回家,即將到來的端午也不會。不知不覺許久沒跟家人見面,逸光不清楚老伯自覺身處十二月是否基於醫院的空調,但他也覺得自某年十二月爆發的疫情,恍若凍結了時間。 信步走往疫苗門診,逸光又看了一次叫號,還是沒有輪到他,便佇足在介於門診與病房的空橋上,避免群聚。空橋下方就是醫院中庭,一窪池水中的荷花快要綻放,幾隻鵝、鴨自在悠游,可以看得出外界的天氣炎熱,但時不時有微風吹拂。這樣的場景符合逸光對夏天的想像,然而他置身的卻不是以往的每一個夏天。「以往的哪一個夏天?」逸光自問,他依舊記得原先熟悉的夏天,燠熱、黏膩,隨時可以找幾個死黨前往海灘或山上玩耍。不需要隨身攜帶酒精瓶,口罩更是感冒或騎車防風沙才會用到,更不必時時忖度身旁的人是否距離自己太近,擔慮對方驟然一個噴嚏使自己避無可避。從前的夏日是何時終結的?逸光搔了搔頭,難以追憶。猶記得去年夏天疾病已然開展,當時他們還捧著書準備國考,安逸地活在溫室中,想著考完試即將實習,在那之前好好玩樂吧。他們感嘆生活被考試絆住,未曾想過真正讓生活按下暫停的是瘟疫。曾經以為遠在天邊的疫情如烏雲飄來,從視線外的國度逐步進逼。病毒、恐慌、猜忌在人與人之間、社區與社區之間、國與國之間蔓延,源於冬季十二月的病毒無懼任何手段、季節,暴雨後洪水般沖毀所有試圖建立的堤防。國考後的旅行取消、海外實習取消、加袍典禮取消,一切標誌著不同生命階段的里程淡去了色彩,日子成了一團混沌的灰,貌似在前進但又不確定明日會如何發展。每天醒轉,逸光都擔心著實習將被取消,原先混沌未明的灰會不會抹成什麼也沒有的白、迷茫、或某種只能待在斗室的空虛。在災禍降臨之際,他期盼自己只要一天行走於拱衛生命的白色碉堡,便是要上緊發條、派上用場,無論在不在揮汗奮戰的前線。可是誰知道哪裡是前線?他又瞧了手機一眼,疫苗的叫號持續停滯,或許今天不會輪到了。每一天懷著希望等待,等到的往往是劑量打完了,疫苗的叫號卡頓在自己前面幾個數字。他畏懼染疫,畏懼其實病毒已潛伏在血液中無從察覺,畏懼其實每一次呼吸都是無形間撒下災厄的種子,試圖給予的幫助反倒轟炸了苦苦掙扎求生的人們。想到這裡,逸光決定直接到門診外等待,好似這樣離疫苗就更近一點。令他意外的是,門診外的螢幕恰好顯示他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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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街角風景

 文/攝影 以薰「日行萬步」成為我的日常。尤其喜歡在週末偶爾任意搭上一輛公車,在不預設地點下車,然後跟著感覺悠緩漫行於市區街道,獨享一個人散策時的放空。有時是常走的道路,有時會在不經意的街角轉彎,試著發現眼前新風景。有時是路邊店家的櫥窗佈置饒富興味,有時是住家植栽探頭和路人打招呼。或有攜家帶眷壓馬路的合家歡景致,或有情侶十指緊扣情深意濃的散步,或有老夫老妻牽手享受人生暮年快意時光。眼前的每一幕,都為我帶來不同的景窗樂章。今天走在台北市羅斯福路上,看見這裡牆面塗鴉,便用全景模式拍攝,讓我在鏡頭裡看到繽紛有趣的畫面。轉個彎,用不同的視角看待景物,有時便會衍生出不同的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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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紅豆麵包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大疫時期,有時候我依然會晨間散步,但步履已沒有當初的快,幾乎不跑步了,因為有時天候不賞臉,地面濕滑帶點陰灰色調,而我也不可能戴上口罩跑,於是總是行路遲遲。一路上花樹開放,安然自處,那份幽靜令人嚮往,彷彿世間局勢動盪載變,他們依舊如常。耆老們更是步履凝鍊,健走的、閒聊的,彼此陪伴。時而抵禦突來的細雨綿綿,但說不上什麼大驚小怪,從前的旅行帶給我諸多深厲淺揭的權變,使得現在一點點凝結在髮絲上的雨露,都被我視作星羅棋布般的美。這是大自然恩澤的賞賜,畢竟三級警戒的當下,多久沒受其撫慰了,於是即使風強勁而脫序、即使雨的斜撞橫衝顯得過份粗魯,我似乎都樂見於它們作用在我的身上。身體的毛細如此渴求親附自然,如此渴求。 遠處那家連鎖早餐店在前幾日貼上「自主停業」的字樣後不久,近幾日重新開張,在晨間五點多燈燭已然輝煌,兩三名店員攢動其中,那慢慢轉醒的店面不知是不是經濟所迫使然。沒有誰知道這場與疫病的競賽會延至何時,沒人知道,所以緩緩地把自己嵌入這樣的節奏中,緩緩習慣是必要的。父母傳訊問我日子是否安然無恙,問我何時返家?我說很好,至於歸鄉則再看看吧。我無法給予任何承諾,如同這場疫病瞬息萬變,一會兒變種成印度模樣,而某些國家開封不久又繼續封緘,遠方的鼓聲敲響葡萄牙的壤地,有人將遠行,但新型病毒作祟,於是計畫擱淺,退房退機票。因此我怎能與未來有所預約,無常是生死交關,只是現在生活的細節也開啟了無規格的形式,但我安慰父母「會的!」第一劑之後相隔二個月才能施打第二劑。罐頭式的閉塞對獨居者而言,有些敻遠,何況山高水長、長亭短亭、歸期更顯無望。季節是夏但時陰時雨。漫長等待的滋味就是這樣的了,帶點酸澀,但日子還是得過,鋪展開來的是錦繡又或蒼白,端賴個人調度。 所幸有時轉開電視尚能看見諧星搞笑,我的喉頭迸出爆笑連環,仰首之際覺得竟是嗨過頭的苦澀,轉進日劇尚能看見俊男美女戀愛,現實中去日苦多,日劇是蜂蜜甜,也所幸還有美國職籃季後賽,熱血奔放,喚醒我內裡沉睡的青春靈魂。然後幾本書堆疊,聽人聲人語,累的時候就恣意躺在床沿,看看能不能被夢寐收攏、撫去思念蔓生的乾枯與毛躁。窗戶被我開啟著,窗外的噪音穿透而入,車流的、匆忙的,似乎間歇的雨依然間歇,車流依舊車流,一些日常緩滯綿延,而我的企盼減少了,剩下安然等待。於是有時想起前陣子帶給我幸福感的紅豆麵包,就會去山崎麵包店夾取一兩個,帶勁的麵體,紅豆泥是甜滋與柔軟的鋼琴協奏,我常常閉上眼睛享受食物帶給的殊異滋味,而更多的是關於紅豆的暱稱——相思。想著父親最愛吃的就是紅豆餅,想著母親最樂於用火慢慢熬燉的,是紅豆湯,那些在電鍋裡待上好幾個小時,悶熟一整夜的紅豆啟鍋後,肉體放得異樣的鬆軟,而後,撒上些砂糖,就成了思念的味道了,或許思念人事物時也該當如此。我內裡有思念,但告誡自己要小心隱匿,擔憂父母不放心,也畏懼自己已然前中年卻無法妥貼安置悲歡喜樂。掩藏著,於是透過咀嚼紅豆緬懷往日種種,一口一座相思林。然而也思念起同在這座城市的他,但明白各在兩處而思念卻只有一處,似近似遠、縹緲無緒,我常自嘲這也頗類疫病了,那就繼續防疫吧,面對未來無可預估的變形,我坐在租屋的地板上大口咬著紅豆麵包。 聽著播客,與說話的人立時共感,原來疫病也有其他象徵:可以是獨裁者,也能是對某信仰、主義的狂熱,於是人被包圍如在蚌貝中吐沙的軟殼動物,一開一闔煢煢於沙土上。既然如此,那被病毒逼迫而傾巢而出的孤獨,我憑藉吞食紅豆麵包頑強抵禦著,念及雙親、念及他,實在也說得過去。因為念及雙親所以比從前常致電回家,因為念及他,我偶爾會想,如往日一般撐傘,或為了遮陽或避雨地再次走進麵包店,買下吐司,塗抹他也喜愛的花生醬,而後送去給他,手作式的溫馨,平撫各自在各自的視頻中遊牧遷徙的荒島感,我是這樣揣想他的。 但絕不能是紅豆麵包了,紅豆麵包只能我專屬,那默默咀嚼的滋味不由分說,因為也只有我嚐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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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咖啡˙色˙物語〉鬼面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琳瑯滿目的咖啡豆陳列架上,各色包裝迷惑挑選者閱讀豆子產地和調性的文字,加上店內一陣陣魔幻的咖啡氣味,讓人如陷迷障。的確是一種精神迷障,透過視覺感知光線,轉換為神經中電化學的脈衝,原本應該十分主觀的準確,這時卻一路迷航,像極了四目相接時的悸動。就在這時的電光石火,她展現她殷紅如寶石的果實和果肉,卻隱隱暗示她膚白的種子。店家端來一杯試喝的黑色液體,說是請我這嘴刁的老饕評評;對於真情,誰人不是啟動敏銳的五感,極力搜索周遭的人釋放出可能的訊息?有時累了,好累,感官遲鈍了,和年老的歲月妥協──或說一顆渴盼的心被蒼老的時光壓碎了──就遇上了,遇上錯的人。杯測的載具是一隻可愛的小玻璃杯,自身變幻出清明無邪的水漾光澤,這時注入咖啡汁液,折射出溫潤的琥珀色,是這麼的適恰的撫慰色眼和口舌之慾。這支豆子是……?「鬼面。」若即若離的若有若無,飄渺如涉險的抵死相歡也如激越的賀爾蒙獨特的氣息,加上若即若有的不愛和若離若無的愛,終至夜夜春宵甜夢裡出現鬼魅魍魎。那如瓷的面孔和一口不至於讓Narcissu生妒以致破壞這一段迷亂戀情的潔白亂牙,軟軟的胸和一雙玉版似長腿,在至高處,忽地轉變成青面獠牙,倏忽又化成一顆閃著異光的骷髏頭。啊啊啊,可愛的你的鬼面,這幅春宵鬼面圖或許是對治我無盡貪愛和無明執著的白骨觀也說不定。彼此剩下Line的長輩問候圖,早安、日安,唯獨沒貼晚安。貼了你不讀不回已讀不回,不回貼給你也練習你的薄情,不讀:兩人連Line圖都可以鬧脾氣。可兩三西西一杯試飲,可以嚐出多少滋味?舌頭從茸狀乳頭到有郭乳頭止或許已被滿是成見和偏見的舊時滋味醬成毫無敏銳鮮度的肉條而已。那滋味,讀與不讀,不過是愛與不愛。鬼面是可以描繪的嗎?瞬息萬變的可怖猙獰和純稚笑臉「便是廝守百年,也不過是電光石火。」何況這午後的錯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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