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文學院手記 不要為滅亡悲傷,要為世界祝福

■林宇軒外頭的天色陰沉且灰白,一場大風雨就要來到。從圖書館的密集書庫離開,肩上的帆布袋裝著《賴和全集》與《新編賴和全集》的新詩卷。隨手翻開,是賴和〈低氣壓的山頂〉:「世界已要破毀,∕人類已要滅亡,∕我不為這破毀哀悼,∕我不為這滅亡悲傷。」詩作的最後兩句寫道:「為那未來的不可知的∕人類世界祝福。」是一種情志在文字裡,一位醫師詩人的作品在身邊,讓前往保健中心的路上顯得格外應景。抵達體檢資料室之後,一位同學領著我去到隔壁的大樓。教室裡,我被囑咐要完成的工作是:把疊起的椅子一張張拿下來,放在地上就好。而後,就剩下我一個人。聽著椅腳敲擊地磚,九十四張椅子的聲響依序迴盪在空曠的教室裡。我開始解壓縮,將這些金屬怪物在空間中央排列整齊。看著這些椅子,深藍的塑膠椅背已然褪色,灰漆在金屬椅腳的摩擦處透露著經年的鏽色。忽然,一隻麻雀在門窗緊閉的教室現身,低空盤旋在我剛擺好的椅陣上頭,來回撞著玻璃。我一邊思考牠是從哪裡進來的,一邊打開門,期待牠能找到正確的出口。可惜的是,牠不斷飛向教室的後方,停在牆邊的白板上;在我將椅子全數排完、幾箱新生健檢要使用的塑膠試管也搬完之後,麻雀依然不走。最終,我只能放棄拯救牠,將牠留在大門敞開的教室裡。天色越來越陰沉,大雨像是和我說好一樣,在我回到保健中心後才開始落下。體檢資料室的專員眼看雨勢越來越大,不宜再出去搬運,便託我在休息室做一些雜務:清洗健檢會使用到的瓶罐、護貝路標的告示、移動牙科的手套與壓舌板,以及碎紙。我將棉花罐、泡鑷罐以及鑷子以清水洗淨,置於桌上陰乾。質地粗糙的擦手紙觸撫著金屬器具,我就這麼聽它們不斷彼此敲擊,發出清脆的La、Re、Fa;窗外的大雨應和音色,被淋濕的樹葉也持續敲打透明玻璃,彷彿能感受水珠在空氣中振動(tn-tng)。後來是鍋具,是一旁的鐵櫃。後來是醫師的保溫杯,是薄軟的塑膠膜經過高溫加熱而融化,是黏合成的冷硬塑膠版。後來是碎紙機。專員搬來三個小紙箱,裡頭疊著樓下藥局開立的收據。明明只有少少的三箱,我卻碎了好久好久,好像怎麼碎也碎不完。看著收據上陌生的名字與年份,以及碎紙機上一次最多丟入三、四張的提醒──幾乎是燒金紙,這些我不曾經歷過的流金歲月,就如此接受命運般被捲入嗡嗡作響的碎紙機裡,直到塑膠殼下的鋼刀一視同仁地把它們絞碎。殺紅了眼,卻又彷彿是救贖。五點半,專員走來對我說:這樣就可以了。大雨像是再次和我說好一樣,在我離開保健中心時停息。是祝福而不是悲傷,當我經過剛剛搬椅子的教室時,發現裡面已經沒有麻雀的蹤影。(本專欄作家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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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關於夜

■郭瀅瀅1. 滿月的光線 照亮了叢林裡 被陰暗藏匿的騷動—— 驚醒的鳥,獵捕的豹 羚羊的飛奔時間是灰色的 循環的重複,圍繞著 上帝的一聲嘆息2. 它們——兩張寫滿了遐想的白紙 在風下飛翔著靠近 而風,一陣狂亂的 將它們帶往不同的夜 引向遺忘3. 如果我見過你 必定是在夢裡——日落後的 黑色海洋 它遺忘了曾有的分界 以自身的混沌 擁抱著沉沒的 白日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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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科幻江湖

■寄三平世界雖是平的,但地球是圓的,毫不相干的兩個人,在因緣的巧妙安排下,也有可能走在一起。我和科幻大師黃海老師的相逢,就是如此奇幻和不可思議,並從此相行相隨,彼此切蹉,共同砥礪向前。原本我是一位「衛星通信」工程師,因著對天文及兒童文學的熱愛,促使我寫出前人沒寫過的科學童詩,並及兒童科幻童話及青少年科幻小說。黃海老師原本寫作成人科幻作品,是名聞兩岸的大人物。成人科幻在台灣式微後,促使他轉向少年科幻小說發展。他認為台灣的科幻文學,只能依附在主流文學邊緣和兒童文學。1980年左右他更發現,兒童科幻有更多的讀者和市場,於是開始兼寫兒童科幻,開發出許多前無古人的創意和新意象,廣受兒童文學界的熱愛歡迎,屢獲肯定;更以少兒科幻成就,擄獲國家文藝獎(1988年)、中山文藝獎(1995年)的殊榮,全國僅此一人,一時無倆。回想起我和黃海老師的第一次相遇,發生在我錄影佛光山的「知道」節目之時。原本我請黃秋芳老師當與談人,她知我最深,是我踏入兒童文學界的貴人。奈何事與願違,秋芳老師因臨時有急事不克分身,眼看錄影日期將屆,卻苦尋不著與談人,心情之著急惡劣可想而知,簡直快瘋了。節目部也是忐忑不安,緊急為我安排了他們認可之人。但,認可之人不見得是適當之人,到時我說東他卻道西;或者雞同鴨講,問答不著邊際,不就砸鍋了嗎?千思萬想之後,我向節目部提出請黃海老師當與談人的建議。雖然彼此未曾謀面,但因科幻發文曾經結過文字緣;再以他縱橫科幻江湖的萬鈞功力,相信絕對不會掉槌。唯一擔心的,他是否願意為我這個陌生後輩,欣然披掛上陣?自古文人相輕,其實並非正確。於兒童文學界,童友不只相重,更屢屢拔刀相助。黃海老師名滿成人文學及少兒文學界,卻不失其赤子之心,於突獲邀約後,不僅來函詢問個資,更多次上網勤查個人著作,細讀圈點妥為準備。他心中想的,無非是不想與談時稍有疏漏,遺笑於人。為一個後生晚輩如此用心設想,除了讓我見識到前輩大師的寬廣胸襟,更讓我心存感激,敬佩不已。此後他屢屢贈書於我,少則一冊,多則四五本。記得有一次贈書,書名《台灣科幻文學薪火錄1956-2005》,內容詳實豐碩,書中歷數國際著名科幻作家及其著作、科幻起源及歷史、中外著名科幻獎項……等等,閱後惠我良多。唯一可議之處是錯字太多,令人不解。事後經老師明示,始知此書乃其自印書,由國家文藝基金會贊助出版。因他年老眼花,復以無編者幫其校稿偵錯,被「鍵民」所誤因而錯字疊字不少。乃自告奮勇,於閱讀之餘,幫其刪錯改誤,得百餘處,算是點滴回報。誰知此番舉手之勞和順水人情,竟獲得多年後無以復加的牽成和提攜。多年前我帶著小孫子四處閒逛,有一次火車坐到新竹遊玩,回台北前的等車空檔,和孫子於站前廣場休憩流連,突然發現一處沒入地下道前的觀光鐵軌,因感其充滿奇幻想像,日後寫了一篇小文發表於媒體。邱傑老師閱後來電,希望我把它寫成科幻童話或小說,我回函請他先寫我來續完。本是促狹客套話,沒想到他欣然接受,第二天就傳來他寫的第一段,要我續寫完成。看完他寫的第一段文稿後,我突發奇想,為何非要兩段完稿,不能三段或四段嗎?於是留了個魔幻線索要他續貂。偏偏他不入殼,建議分成起、承、轉、合四段,並推薦林茵校長寫轉,黃海老師寫合,一篇充滿魔幻色彩的《欣筑市鐵道事件》科幻童話,就在四人合寫下戮力完成了。這件事我完全沒想到的是,以黃海大師的身份和地位,竟肯屈身與我等小咖聯手合創故事。事後我分析各種可能原因,全力提攜有彩筆的後輩,以壯大國內科幻園地,應是他一生志業其中之一吧。因為這個機緣,牽成了黃海老師、邱傑老師、林茵校長和我,四人繼續接力寫作科幻童話小說,期間約一年,我們陸陸續續共完成六篇作品。其中一篇名為〈鑽石星〉的童話,入選該年度九歌童話選,〈三顆月亮照地球〉於對岸《科普創作》刊登後,竟獲得第九屆(2018)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最佳少兒篇銀獎,成為我在對岸獲得的第一個獎項,也開啟我於對岸投稿並被錄用的契機。這個美好的際遇,功勞最大的人首推邱傑老師;能在對岸得獎,則非黃海老師在科幻文學界的崇隆地位不為功。黃海老師年少時曾受肺炎之苦,痊癒後說話有些沙啞,緩而不急。他是謙謙君子,為人豁達不計較。證諸日前歡送媒體副刊主編的歡送宴,除了親自承擔,打點一切勞務外,更自願負擔全額宴飲費用。其為人處世,完全不像在江湖中打滾數十年的腐肉匠心人士。黃海老師從成人文學出發,於六0年代末期轉入以科幻小說為主的創作,他可以說是「從鄉土風格轉向科幻風格」成功的特殊例子。能夠在科幻小說中寫出深刻意涵,讓作品品質稱得上「文學」,並被文壇尊重為「作家」的,實鳳毛麟角寥寥數人而已。黃海老師是少數冒著被正統文學批評,堪稱「作家」的人。正如林燿德所言:「從六0年代末期,就開始創作科幻小說的代表性作家,只有黃海一人。基本上,黃海是台灣科幻文學史中,一個不可遺忘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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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微生物的春天

蘇佳欣漁光島是台南安平港的沙洲,以前稱為三鯤鯓,鯤鯓是指大魚的身體。有人說漁光島很美,甚至每年都舉辦藝術節,吸引觀光客來拍照個幾天。我不敢說其不美,只能說那種「風景」是一種模糊且不確定的印象,或者老實說,我對這種美,沒有概念。不管鯤島神話如何傳說,都改變不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那就是養蚵採蚵的結果,留在岸上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橫躺或直豎著沒了肉身的空殼,還稱不上「遺體」。可憐的是人們赤腳踩在大魚柔軟的身體,還要處處提防被硬殼所傷。拍照取景可以很簡單,刪得掉遠方海上蚵架,卻刪不掉近處沙中蚵殼。刪掉了照片中的蚵架,使風景變得美好,而畫面中減不去的蚵殼,卻讓沙地變得難行。另一方面的天邊海角,四季更替、氣溫變化或海水優養,興許導致海岸線的繁殖旺盛,海邊地島一片綠藻如茵,彷彿微生物也有春天。不同於百花綻放,只能眼睛純欣賞而已,雙腳踩在春風裡的海菜地毯,厚實舒服且叫人放心好走,不需要再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的避開硬殼了。綠藻不僅是微生物,更是一種古生物,在地球出現生命時就存在了,比恐龍還早,比人類還早。若有神造萬物,各按其時的話,海藻早先被揀選了,忍不住羨慕起來。這種密集的增生,與其說如繁星點點,不如說是形成綠色的恐怖美,伴隨著濃厚海水味,曝曬在日光中沒幾天,便很難再度芬芳起來。海藻味與蚵仔味相比,各有所長、難分高下。而那豐饒可觸之滿滿藻類自帶膠質,蓬鬆柔軟的質地讓人心生歡喜,走著跳著就好像旋入量子糾纏扭曲的時空,名言猶言在耳中或在鼻中或在心眼迴盪。契科夫說:「所有人面對的神都一樣,不同的是人。」七蚵仔說:「所有人面對的大自然都一樣,不同的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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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三塊藍色

馮平思慮重重,浮雲擾擾,鴿子沉鬱掠過屋頂,沒有留下一句話給他。畫家疏離親緣,一無所有,只有筆和畫布。他於世上所有的,就是這些了。吊燈如烈日高掛,他將門窗緊閉,深簾拉上。文字到不了的地方,畫就開始。他面對空白畫布,如面對「一道門」,只要打開它,就有一個比偉大小說更深邃敏感,或更寧靜悲愴的世界在那裡。 ◇他捻燃一柱心香,臉微仰,凝神。煙裊裊上升,他要乘煙去,親手揭開幔子;煙繾綣繚繞,他要心眼開啟,看見幔子後面的本體真相。魂游象外,他在看不見的世界之內。空虛混沌的世界,他想起一個人。伊到他住處來吃飯,飯後,兩人坐在客廳地毯上看電影。邊看邊笑,邊笑邊說話。「是不是?」伊問。這個問題太突然,太難答。空氣像加了洋菜,仍然透明,但開始變得軟糯,浮出淡淡顏色。 ◇最難的總是調制顏色。畫家獨語:「顏色比圖形重要一千倍,一萬倍!」他麾下的顏料不算多,但又多得不可勝數。他看人生宇宙奧秘,都在這些顏色的調成裡。人是在悲哀無奈中才像人。人不需要新的風景,只需要新的眼光,新的顏色。屬於自己的顏色。 省略一切動詞,名詞,主詞,敘事張力,人物衝突變化,臉部肢體線條,情緒波折反應,便也就把這一切調成一個顏色,兩個顏色,或三個顏色。讓複色的紅自己漫漶擴張,讓複色的綠自己無限延展,讓複色的藍永不止盡走進自己內心深處的回蕩。讓顏色發出最幽微最恢宏的聲音。「人生的一切變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明和陰影構成的。」惟獨他的畫沒有光明,沒有陰影。他說光明和陰影都在一個顏色裡,而且這光明所發的聲音比你所知的更光明,是極大的光明;這陰影所滋長的語言比你所見的更深晦,是極深的陰影。 ◇信徒信的是神,理當觀看神自己,但看得最多的,緊盯不忘的總是人。人豈是可看的?王爾德說除了誘惑,什麼都能抵抗,也就是什麼都抵抗不了。所以,以色列人要全數倒斃在曠野,信徒要一個個跌倒否認主。善霸比惡霸凶猛可怕。眾人擁擠在死去的拉撒路墓前,議論紛紛,馬大抱怨耶穌遲來。耶穌哭了,因為至今沒有一個是信的。倏忽兩千年,耶穌來了,耶穌不來。來了又要哭。希奇的,沒有人說出一句道歉,感到一次虧欠。 ◇趁此刻天色仍明媚湛藍,趁鮮花仍嬌艷芳菲,趁眼前景色尚在變換,白晝還沒有讓位,寧靜的時光仍緩緩流動:你且入夢,再從夢中醒來。 醒來哭泣。——雪萊《無常》 夢是有顏色的嗎?黑澤明的《夢》繽紛奇譎,畫家卻從不記得自己的夢裡有色彩。只記得兩個人擁吻,或像布朗庫西的雕塑,有永恆靜詳的質地,有至死不渝的天真;或像星河連合成練,愛慕交融,旋轉傾訴。肉體被渴望著的重量碾碎,成了渣滓;感官被豐美的體液侵蝕,徹底毀滅;心靈被恐懼折磨,被硫黃焚燒,一次次在崩潰中逼近瘋狂喜悅和極度悲傷。晨熹,窗外群樹婆娑,翠綠如洗。他們飲啜手沖咖啡,搭配比利時鬆餅,水煮雞蛋。日中,他們獨自讀書寫稿,或冥思做畫。月夜,他們倚偎在沙發上看王家衛或安哲羅普洛斯。有時分房,更多時候同枕。是何時從朋友,變作室友,再成為情侶的?如果——如果那一天,他回答:是。 ◇一切愈來愈清晰。屋內果凍凝結成畫,層層幔子後面浮出的,是藍色。 ◇他想的最多的是:聶魯達的情詩是什麼顏色?希臘時代的諸神被嫉恨蛛網盤繞時是什麼顏色?喜劇的存在是不是只有在悲劇的色彩裡才有意義?亞伯拉罕舉刀揮向他的獨生愛子時,眼前看到的是什麼顏色?想像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的第一分鐘,巴黎的天空下是什麼顏色?當一個好人被另一個好人深深傷害時,那個痛是什麼顏色?信仰的爭辯、懷疑和質問是什麼顏色?如果有一種愛是可以被定罪的,這個愛又是什麼顏色? 什麼樣的黑,才是日全蝕中最闇然的黑,加上一切罪惡靈魂所匯成的黑,再加上魚被水決斷拋棄之後眼前一時昏瞎的黑?什麼樣的紅,才是神聖之愛堅定不敗的紅,加上人子赤誠純潔馨香的紅,再加上世間最慘烈的犧牲而震動千萬人眼淚的紅?又什麼樣的藍,才是一生中最溫暖,最靜安,最憂悔的藍?無顏色是被冷落的顏色,失了魂的顏色。 ◇人看人,看出「不倫不類以致淪亡」的顏色。如:看人切了乳房或陰莖而改變性別,看一名女同志媽媽將女兒推向父親房間,看一位可男可女可中性的網紅走在街頭。一個人看如何?一萬人看如何?一萬萬人看如何?(即使基督教滅亡,基督的一生永遠叫我們感念——芥川龍之介)最危險的目光,豈非來自宗教徒?他們宣稱以神的目光看人,卻看到後來,把自己看成神。神不再是他們的神,神成了他們可以「殺伐」的藉口,他們永遠只是別人的神。枉死或戰慄於目光下的靈魂,發聲可以雷鳴。 ◇「我以為你是,」伊這樣說。畫家醉心於一種藍,是在網路上看見的一張圖片:拍攝者從頂樓或半坡上取景,約莫是華燈初上的歐洲斜瓦街屋,S形蜿蜒排列,高低錯落;畫面左下角有綠樹,街邊停幾輛車。屋子都有四、五層樓,白牆,窗內有的透出黃燈,多半還沒有,整體氛圍確乎只有一色,就是藍。藍得這樣魅麗,這樣瑰靜!街燈下的貓在想什麼呢?屋子裡的人在做什麼呢?整個城市的氣味是什麼呢?類似的藍也在宜蘭頭城,和湘西鳳凰城的照片上看過,令人戀戀其光色。還有一個藍,是一男子正面全裸狂奔在橋上,橋似乎不高,離綠水頗近,兩邊灰鐵欄杆,背景有一座高架眺望台,一條橫亙全幅畫面的青黛山巒,山上愁雲滿天。男子滿臉鬚髮向鏡頭跑來,仰頭,高舉雙臂,赤腳飛跨地上一條線,彷彿衝刺達陣,悲欣之情被定格下來。地上的線是紅白藍三色組成,「國旗」成了橋上一條界線。界線是什麼?界線裡面還有界線嗎?人怎堪一直跑下去啊! ◇人,不是應該生而自由的嗎?所以耶穌才在山上教訓他的門徒,「你們的話,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若再多說,就是出於那惡者。」那天,誰也沒有多說什麼。十幾年後,畫家知道一旦錯過,便再回不去了。念念不忘,仍無回響。 ◇完成於未完成,就仍然在過程中一直說話,一直前進。未完成的比完成的說得更多。這是米開朗基羅《阿特拉斯奴隸》給畫家帶來的啟示。沒有頭臉,沒有手腳,只有人的軀乾在一方大理石中。人,好像正被石頭吞噬進去,回到黑暗裡;又好像正從石頭中掙脫出來,迎向重生。石像進行中,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在發生。亦可能於沒有可能的可能,發生於沒有發生的發生,只有維持現狀在時間一分一秒的進行中,或在日日夜夜風霜勞碌的進退不得中,或在朝朝暮暮憂思苦惱的沈重負擔中。走不出來,又回不去。始終困在一個境裡。始終沒有答案,也就始終有無限答案。 ◇如果真能回去,他這次會說什麼呢?畫家沉默了。他打開窗簾,一陣雨一陣晴,看見天藍色的藍。這是汝窯青瓷的藍,面色最斯文端秀的藍。但這不是他所要的。他要的「藍」是可以全方位向外膨脹推動,也可以向內對所有深處掃蕩掠奪。在這兩極之間,有他一切想說的話。如同畫布上那幅圖畫。作品編號108,《三塊藍色》。 ◇「人終有一死,我們滿載著愛人、族人的愛和曾吞咽過的滋味死去,帶著如河流般承受過我們靈魂的肉身死去,和洞窟般深藏於心的恐懼一起死去。這一切都將深深烙印在我身上。我們才是國界,而非強者劃定的國界。我相信你會回來,帶我去風之天堂……」(注)伊真的會回來嗎?畫家看著畫布說:「是的,只要打開那道門,就行了。」 注:摘自《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 原文作者:Michael Ondaatje,譯者:景翔(時報出版社‧201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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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青苔甚厚實, 且無懼於死

■潘家欣若問採藥草,救命比靈芝 接骨取牛膝,杜仲,續斷 治傷止血,尚有顱頸間糾纏 匍匐的金狗毛蕨 但在眾多草葉萌發交掩之下 唯青苔厚實,且無懼於死魚腥草婉約,雞血藤遼闊 護持體內的大河渾渾 哎,支流會隱於砂石之下,會隱於煙靄 隱與小崖之決絕。 唯青苔沉默,知曉最短的露珠 也能澱出一小塊景唯青苔完全的冷僻,無昂揚 無歌謠。 (名字師傅那邊,倒也有幾冊厚厚的青苔學) (百年未更動了,某些城邦獨生的苔群,恐已沉入大海) 唯青苔不知不覺,覆蓋所有已知地表 有些灰白,有些赭 無用之物,無名之地 唯青苔承接每一批墜落的草葉,又及 其內流淌著陰影…… 你問青苔有藥性麼? 那你先說說 什麼是藥。註:2023. 3. 5. 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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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友情

■橋下船槳黑夜輕柔柔呼一口氣,宿舍裡盞盞亮光接連昏沉安睡,隔壁室友的細碎打呼聲浮半空潛泳,微寒秋風偷偷竄入了房。調整上頭畫有小碎花的羽絨被,翻身,嘗試繼續對抗剛才為了準備期中考試還在體內滾燙的咖啡因子,下舖一陣細碎摩擦聲伴隨木製老舊梯子的老沉聲,一張單人床瞬間擁滿了溫暖。「還沒睡?」她挪了挪身,全身鑽進了該是我領地的棉被裡。黑暗中她的側臉比白天還要分明,讓雪遜色不少的膚,數也數不清的眼皮下一雙總是光害嚴重的城市裡,天空難得一見的那顆星,不時的微笑輕撥鼻翼旁的法令紋,話語擺盪氣真音間,在耳旁連連噘唇輕說她和交往三年的男友,決定考上教甄後牽手步入幸福殿堂。她笑得扎眼,雖是以手摀嘴,小聲尖叫混雜少女害羞的笑聲自雙手細縫間逃脫,滯留半空狂灑幸福泡泡,泡泡肚的透明螢幕放映一幕幕她穿深紫色婚紗、挺七個月大肚仍堅持要做瑜珈、和他一家三口鋪布擺餐點,坐大樹下邊談天邊玩鬧的野餐時光……。眼前的她全身上下的線條彷彿突然誤按柔和模式,一整個人融進淡薄柔霧之中,隨那一句螞蟻步履般輕輕悄悄的話,漸淡漸模糊。「到時你可要接到捧花喔!」 冰涼冷氣味似花式滑冰選手,劃左溜右,不一會兒為診療間輕鋪一件舒適涼衣,大門敞開的物理治療室似健身房,靠牆邊輪椅上的主人暫時移位,只留座椅上一片成人紙尿褲抬頭望空。坐一旁的她身穿一件白色素T和黑色牛仔褲,對著坐中間三歲多的淇淇又是說又是笑,見淇淇沒有一般孩子該有的回應,只是不斷把玩她背包上的拉鍊,噹啷噹啷,她隔空拋了個淺淺淡笑,無奈眼神中少掉過往璀璨,多了點光害。上一次治療的經驗趕走心中百分之十的緊張,在語言治療師柔和嗓音下的耐心示範,也嘗試讓她以教具為輔和淇淇互動,側臉是不管世界發生任何事的專注,和大學時總坐左右的認真重疊,只是頭頂幾根誤植白髮一直擾亂思緒。「對不起,每次都讓你陪著來,你這樣工作沒問題嗎?」還沒回到車上,淇淇已經沉睡她的懷裡。那天她的來電是衝往急診室的救護車聲響,趁隙回電後,另一頭的她夾緊張夾高速,鋪天蓋地從淇淇說到淇淇,從精神科跳到復健科,狂亂灑落一整地戰爭開打後的慌張,之後淇淇開始每週一次的復建治療,遺忘當時是怎麼撿起她散落的情緒,只是一掛電話便開始撥另一通電話,跟家教課家長協調請假和補課時間。那日的夜隨颱風漸逼近而暴躁怒吼,同寢室他系室友早早搭車返鄉,我和她在比以前還要大的桌前繼續備考,傾盆雨聲伴隨震耳巨響,啪——房裡一瞬爬滿了黑,摸黑尋找印象中放手機的位,一旁拖拉鐵椅漸近的聲,搭配昆蟲般小聲呼喊,手機手電筒一開,瞳孔還沒適應突來的亮光,散射光芒卻已映照挨一旁她濕潤的面頰。哭了?也是,剛進宿舍的她是每夜每夜躲被裡小聲啜泣,還曾被室友嫌;新生第一學期的分組活動,她總是坐角落慌張嘗試加入談話,最後只得到一無所獲的果;兒童劇展演出時她下定決心步出舒適圈,一次從演員組教室路過道具組教室,她一個人手忙腳亂站角落製作森林背景,微皺的眉不停洩漏她內心的慌,她的心是讓膽怯狂妄佔據的領地,逼迫話語卡喉間,身軀彷彿一碰會彈跳的易碎,一直到總是陽光普照的他牽起她的手,才逐漸安穩壯大這顆原先懼怕世界的心。開始漫長卻又得把握時間的治療課程後,她的來電或傳訊成了每天日常,電話那頭的聲好似回到剛認識她時的充滿不安和焦慮,沒有上家教課或代課的日子去她家的次數增加,她的家和從前寢室,依舊是乾淨攜家帶眷毫不遲疑的落腳處,遊戲區桌椅擺設成類似治療室的模樣,她嘗試模擬前次課程治療師的口吻和動作,可惜拋出的話語一一被淇淇漏接,彷彿會無止盡拉長的時間不自覺摻上點焦急,讓淇淇心思愈離愈遠,最後心理和現實搭不上頻,又是和上回一樣對天大哭大吼慘烈號哭,直到看見眼前自己最愛的鯨魚玩具才又深潛剛才斷掉的思緒。「別太著急,慢慢來。」小孩快速卻短暫學習的階段抵刀掐脖,成為無形中的威脅逼迫,一點一滴讓她偶爾遺忘從前教育學課程上學習到學習是個緩慢漸進的過程,眼前倚著大門的她看起來瘦了點,縮肩微駝的背讓她變得無盡縮小,以為一個擁抱可以加值她瘦弱的精神,兌換到的卻是衣服左領上的一片濕潤。她微微哭聲也模糊了前幾個月去學校短期代課的日子,和同事聚一桌邊聊天邊吃午餐,那個從前陽光的他似乎沒認出我,和坐隔壁行政人員聊得、笑得燦爛過頭,在他持筷的手拿拿放放間,還記得她婚禮那天溫柔圈起無名指的環消失無蹤,只留下一圈從前戴過許久的微淡白痕。當上妻子、媽媽的她還是和剛進大學的那個穿全黑色的衣,綁著短馬尾,膽小卻又敏感的女孩一樣。 那天上完治療課後,三個人信步到醫院旁的公園走走晃晃,半邊天蔚藍,雲朵擋不住和太陽共同放閃,悠閒俯瞰人間總是最即時的電影,腦海還在思考趕來醫院前家教考生轉不過來的數學題目,右手一陣餘留剛才醫院冷氣房內的冰涼,一隻小手放到我的手掌裡,只見一旁淇淇用另一隻手指著我的和樹木重疊的影,第一次對著我開心大喊:「鯨魚,鯨魚,噴水,噴水。」瞪大眼的我和她撐亮的雙眼在半空交會,她的眼眶頓時紅遍一大圈,嘴角卻是上揚凹陷了許久未見的法令紋,淇淇的手還牽著,對著地板上的影戳戳點點,沐浴陽光中的她表情柔和,牽起淇淇繞著鯨魚影奔跑,淇淇笑得燦爛,就和她一樣。而當她牽起站鯨魚頭的我時,無名指一圈遺忘戒指的痕異常自信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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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丰尚書/這是K

■秀實01大象敗亂的空間裡我不知道如何讓一些事物更好的安放。那個夜晚窗外有海鷗經過,我在一個旅館內,把一頭大象也帶來了。大象蹲在狹小的房間裡,我在床上讀著一篇翻譯小說。燈光黯淡。那些橙黃的光如幼絲般散落。而我清楚知道,我們並不是一個馬戲團的表演者。海鷗飛翔時,帶來了很強的氣流,讓風雨聲在窗外呼嘯作響。我放下翻譯小說,疑惑地思想。外邊應有上萬隻海鷗飛翔吧!會不會有一隻撞破窗門,跌倒在大象如灰黑泥土般的身上呢?大象開始沉睡了,混濁的呼吸聲瀰漫在空間內。所有的都好像不平靜,而我正努力維持那一點寧靜。那是我的秘密。如果我在網絡上公布了,K會說,那個人不是我。 02獅子黃昏時,我背著日落的方向,在一個森林的灌木叢邊擦身而過。這個森林裡有我不愉快的生活記憶。我築巢窩居,而最終,傳說中的斑鳩盤旋在我頭頂上。我的日誌裡有所記載。其中一條是,晚霞遍灑原野,遼遠處隱隱傳來覓食者習習如蝙蝠般的身影。羽毛的色彩正在蛻變。我尋訪K不遇。K不在。我已然很少回去這座森林。那是一種沒有冒險元素的生活,因為有至高無上的法則叫:森林定律。而我注定落荒而逃。日誌裡沒有記載的是,我把一頭獅子,關押在狹小的欄柵內。它的咆哮和躁動,只有我知悉。但它吃的是我的歲月。我想,已不能放它回森林,或都用繩子繫著它,走在大街上。 03蛇我知道,蛇總是在晚上偷偷潛入我的被窩裡。K不在時,與它相處的很好。因為它有柔軟的身體與滑溜的皮膚。我不喜歡崢崚的性格和時刻裝腔作勢的肢體。蛇是靜態的物種。牠偶爾兀自盤旋著,很多時間,徹夜的糾纏著我。蛇應感到我身體逐漸的衰老。它已不露出尖銳的牙齒,只是靜默的吐出舌頭。這是它的語言。我必須聲明。這蛇不是女體。牠是自然。我喜歡它沒有手足,只能用它的身軀纏繞著我和我的夢。對那庸俗的世界,我必得再補充一點。蛇的眼睛與美人的眼眸一樣會說話,而你們不會知道。因為你們只在乎它的身段和花紋。 04摩天輪夜色緩慢地泛濫。我浪蕩在一條繁鬧的道路上。吊懸著的街燈在一場微雨後靜歇著幽黯的黃暈。城市躁動中又有著細微的寧靜。港口旁的摩天輪開始亮起,如一個有規律而繁複的星座在旋轉著。我立在旋渦的邊緣。看到漩渦中心的K。K披著一襲灰黑色的風衣。牽著一隻奶白色的羊。K的旁邊是一個年邁的女人。她佝僂的背影令我感到她的幸福。腳下的石塊,裂痕逐漸拓大,終於噴出花火。我逝去,如一盞流星。 05旋轉木馬那群在圓蓋頂下奔跑著的木馬。響著簡單愉快的叮咚聲,馬群相互往復追隨,有節奏地起伏著。飛揚的鬃毛如一列快速運行的火炬。我不知道馬群要往哪裡去?也不知道它們有什麼慶典?K在一匹棕色的小馬上,正專注地策騎著。他頭頂上稀少的黑髮,是我記憶中的一個片永恆飄飛著的羽毛。 06過山車K一個人站在過山車的閘口。他手上有兩張票。我遊目四顧,但找不到另外一個人。距離下班車開啟的時間已不多。K鎮定的立著。上一班過山車在他頭上飛過。我抬頭,看到天空的色彩。雲塊如肥皂,並因為摩擦而產生七彩的肥皂泡。未久,過山車已停在閘口。人群更攏聚。我再尋到K的背影時,那隻奶白色的羊也在。它身上的毛看起來就如一塊肥皂般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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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蝶戀花〉.歸來

■子寧問:十載流離,如何成了白鷺? 答:頭已禿,髮滿霜!孤影獨行天已暮 霧滿江山 何處尋歸渡十載流離如走兔 今朝相見成白鷺萬里歸來花滿樹 杏子青時 心事憑誰訴想像應如天女步 相逢卻做金剛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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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 與 夏荷有個約會

■譚丁錄住所的郊外有個荷花世界,在夏日的深處飄散著荷香。尋香而來的文人墨客和凡夫俗子絡繹不絕。有幸相與前往,一睹荷花送香的風姿,共賞荷花無盡的風採。倚在賞荷亭前,傾聽一朵荷花清新的呼吸,荷花的盈盈笑意如燭火明燈,婷婷動人的姿態與綿綿的情愫,令人欣喜。走下荷花池,把雙腳伸入池水中,淡淡涼意沿著經脈傳至全身,感受著蓮葉的觸動與輕拂,荷花吐納出那種淡淡的馨香,沁人肺腑。在「在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詩句裏,我看見荷花那粉紅色的臉龐,與典雅的微笑。站在季節的邊緣,我願與風為鄰,與荷為伴,讓這歲月的風,將滿池的清香,送向遠方。我與夏荷有個約會,傾聽一朵荷花的綿綿細語。荷花淡淡的馨香,伴著翠綠的衣裙,打開我全新的記憶,令我心弦蕩漾。眼前清風拂過,那翩飛的彩蝶與蜻蜓仿佛是來自前世的約定。似一場姻緣圍繞著荷花在飛舞,喚出內心深處最虔誠的祝福: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我與夏荷有個約會,在古詩詞裏隔世相見。「若耶溪傍採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詩仙的「採蓮曲」漾開記憶深處的漣漪,在歲月的深處,書寫人間風情。「江南可採蓮,荷葉何田田。」那劃著輕舟的江南少女,紅裙素手,在蓮葉間穿行。誰願與你並蒂開放,與你一起在水中舞蹈,一起在水中尋覓蓮香?「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清水倒映著片片羞紅和綽綽英姿,渴望與廝守,打開了七月的心扉。我與夏荷有個約會,共赴一場天然的音樂會。聽著荷池裏漸起的蛙鳴和蛩聲,品味荷花搖曳的姿態,會產生令人目不暇接的激情和令人流連忘返的情愫。頻頻的傾聽,那些花開花落的微響,那些錯落有致的花間密語。荷花的呼吸瓣瓣如歌,點點滴滴的情愫與馨香沁人心脾,那些深藏在歲月深處的細膩,那份淋漓盡致的吟唱,從一朵荷的花蕊,到另一朵荷的花蕊;從一個季節走向另一個季節,花開花落與季節輪回就是另一種形式的約會。無邊的荷葉,盈動著心中的詩情。在清風中與荷花對坐,互吐心語,仿佛夜月下的縷縷茗香。恍惚中,與一朵蓮花緣定一生。在凡塵俗世中沉湎已久,記憶在荷花的深處留戀,荷香滌蕩心靈,化成成心中不朽的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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