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文學院手記/如何讓你遇見我, 透過時光膠囊

■林宇軒前陣子參與了一場講座,講題為「跨越國境的女性詩情」,講者是美國密西根州立大學的桑梓蘭教授。進入教室後,我發現整場的聽眾都是校外人士,撇除負責側記的同學,就只有我是台文所上的學生了──這並不令人意外,畢竟綜觀各校的台文所,對現代詩有興趣的研究生比日本製的壓縮機還要稀少。席間,桑梓蘭教授除了簡介席慕蓉的詩風轉變,還帶我們讀了幾首詩。詩作的朗誦聲迴盪在教室裡,不禁讓我回想起自己初初寫詩時的模樣,彷彿打開時光膠囊──國中時,在書櫃中找到家母幾十年前購入的《無怨的青春》。翻讀這些作品的過程,建構了我對現代詩最初步的認識。另一顆時光膠囊,是上個月我去聯合報擔任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的決審側記。作為高中階段最頂尖的文學競技場合,台積電文學獎所請出的評審陣容也是相當豪華,有陳義芝、陳育虹、羅智成、蕭蕭和席慕蓉老師。先抵達會議室的我一邊整理稿件與錄音筆,一邊等待老師們的到來。沒多久,席慕蓉老師就在聯副同仁的陪同下,拄著一支拐杖,緩緩走入會議室。畫面一轉,另一顆時光膠囊是六年前一場齊東詩舍的講座。當時的我才剛開始寫詩沒多久,講座結束後怯怯地拿著《無怨的青春》,排隊向老師索取簽名。當時的我不會知道齊東詩舍將改名為台灣文學基地,也不會知道我將成為其中的駐村作家,更不會知道我有朝一日能親臨現場、聽取席慕蓉老師講述她對於他人詩作的看法。一切彷彿記憶的洪流,好多好多事物一閃而過。回過神,會議室裡剩下我們兩人。「我常常看到你的名字,」席慕蓉老師忽然開口:「在詩的旁邊。」想起這一、兩年進入研究所後,創作與發表的詩作越來越少,能被老師記住該是多麼榮幸的事。我惶恐地應答,還沒說幾句話,不久前才見過的羅智成老師就拄著兩支枴杖進入了會議室──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決審極其精彩,是一場觀念碰撞的詩學盛宴。當會議結束、眾人要離開會議室時,聯副的同仁詢問席慕蓉老師:是否需要幫忙叫計程車?畢竟這裡很遠。「一點都不算遠,和蒙古比。」她說。出自席慕蓉老師口中的兩句話都讓我深受觸動,而且句法都像極了〈一棵開花的樹〉詩作的開頭:「如何讓我遇見你∕在我最美麗的時刻」──一種補充作為肯定的加深,一種越來越精確的瞄準。是啊,透過詩,我們終於是如此艱難地走到了現在。從一顆顆時光膠囊回到教室,桑梓蘭教授遞來她自己的詩集《時光膠囊》。一切的記憶在腦海中迴盪,彷彿詩集裡最後一首詩〈我們如花的容顏〉的結尾: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迴盪在記憶的殿堂中和那座豐郁盛美的山谷間(本專欄作家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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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舊夢拾書記

■石若軒臺南的雨季好似濕漉漉的幾冊舊書,在暗昧繾綣的月光中追懷掌故,回憶一段段,銀竹一千場,纏綿而冗長。牡丹也順勢而開,在溶溶的雨夜靜悄悄地畫了幾個圓圈,淺淡清雅的微微香氣融入瀲灩的池水。一夜夢醒,延平街兩側的古樹奇石都在低吟淺唱,是雨生百穀,歲至春暮的氣息。穀雨時節適宜懷舊,自然免不了去公館地區的二手書店搜尋一番,這裡的書店多數隱匿於二樓,就像被人遺忘的不知名文言小品。它們如明清小說中散落的細碎塵緣,呆呆地等在原地,只待歷史回廊處生出盪氣迴腸的斑駁綠鏽,盼望有緣之人拾起,互訴浮浮沉沉的故事,鉤織那些功名半紙的人生。抬頭望見半新不舊的牌匾,不曾注意名字,踉蹌爬到二樓會見市井之中的潺潺詩意。近日重讀《對照記》,真切的感受到原來不可複製的童年時光是許多女作家的靈感秘密花園,冷紅色的潮濕記憶從未脫色,像是染得一場大病,狂風大雨過後的決然清醒。《對照記》中的張愛玲對那些曾經反復咀嚼過的時光碎片和家族舊事終於坦誠相見,金絲楠木搭建而起的書架,在詭魅昏暗的燈光映照下靜靜焚燒。煙塵霧氣徑直漫向悠長的夜空,她挽起新舊融合的寬大袖子,伸手對著星辰暗暗祈禱,最後心平氣和地落筆,會心一笑。也許是因為《對照記》的緣故,近來對類似《淚珠緣》、《自由花範》一類的小說保持著高濃度的喜愛。說明了購書意向,店主找出了一本叫做《嬌紅記》的舊書,因為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出版的書籍,封面的劃痕星稀流煙,似手足無措的青藤。為了防止進一步折損,書脊處貼上了厚厚的透明膠帶。說來也是巧合,穀雨有「三候」,分別為牡丹,茶蘼以及川楝,而牡丹雅稱為「嬌紅」,因在穀雨時節開得極盛,故別名「穀雨花」。想不到搜書也有「一書雙關」的奇遇,實在難得。《嬌紅記》沒有牡丹花一般國色天香的命運,是一樁真真切切的情感悲劇。嬌娘與書生申純彼此戀慕,卻不想屢屢遭到帥節鎮的無情威逼,不得不以殉情的方式將短暫的生命歷程砌成了一座「鴛鴦塚」。雖是沉重的結尾,但依舊為穿插於字裡行間的海棠鋪繡的筆調所折服,若即若離的情感博弈看得多了,對這些鴻雁傳書的純愛故事頓生無限感動。天長地久正是因為難得,才被無數人輪番歌頌。雨生百穀,煙歸春暮,當追懷思舊的情緒多到快要溢出的時候,最好的方式是去描摹月亮,忽明忽暗的它裝載著幾個世紀的集體記憶,始終孑然一身懸掛在歲月的黃泉裡,灑下點滴瀅透的淚珠,是可以隨意蒸發的情義歡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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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老來斜槓

■山鷹職場退休後,一般人想的,無非從此遠離謾罵詛咒、是非傾軋以及人性險惡,望能每天睡到自然醒絕不為過;或者伴孫為樂,或與另一半攜手天涯,五湖四海青山綠水,隨興自在任意逍遙。沒退休前,我的想望和他人並無不同,所謂「四時佳興與人同」。但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事實是退休後與職場時的情況,並無多大不同,無論計畫得多麼詳盡,生活多半無法依計而行。職場三十年,早已練就處變不驚的能力,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因此,當橫逆襲來之時,經過全盤想定之後,也能勇敢迎上前去,接受它、面對它、處理它。完全沒有想到的是,退休後的七年帶孫生活,嘻笑怒罵、哄拐誘騙,將伴孫經驗發而為文,或童詩、或親子文章、或童話,不僅讓我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坐家」,更成為一位連想都沒想過的兒童文學作家。說來也是命運的巧妙安排,那一年我出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本童書「颱風的生日禮物」後,本來以為不可能再出任何書了(也無此雄心大志),大概就是一書作者吧。但人生即使在退了職場後,還是時有貴人輪番前來相助,並且,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自顧自的跑來鼓掌了,還由不得你拒絕,不得不接受呢。相助的貴人一旦多了,夜深人靜時,縱使自知才華有限,三把斧使完後已後繼無力,盼能恢復自由自在不為文字操勞的日子,卻已然煞不住,停不了了。人生有情,有誰會不識抬舉到給自己的貴人臉色看呢?當然是敬謹接受全力以赴,對吧?從此我不但失去了遨遊寰宇的憧憬,還成了不折不扣的「坐家」,整天坐在鍵盤前輕敲重擊、歪頭斜腦,時不時捻斷數根白鬚,人生也開始斜槓而行。 話說我的斜槓貴人,第一位當然是「黃秋芳創作坊」的黃秋芳老師了。不記得哪一年我寫了一篇科學童話〈大霹靂以後的一次爭吵〉參加吳濁流徵文獎,本不抱太大希望,結果非常意外的竟然得到首獎。事後我從評審討論中得知,是黃秋芳老師和另一位校長給了我首獎,第三位評審則把我剔除於得獎名單之外。第二輪討論時,黃老師說明及堅持給予首獎的理由後,終於保住了我的首獎名次。此後在她編選的九歌年度童話選集裡,連續三年選入我的童話,讓我心中飄飄然,誤以為自己真的有寫作童話的天分。黃老師更於九十七年的年度童話選會議中,與三位小評審聯手,贈與我當年年度童話獎得獎人的殊榮。有這樣的貴人相助,實在無以為報,只能像過河的卒子般,戮力向前了。我的斜槓貴人,第二位非小兵出版社的可白總編莫屬。那一年我把〈颱風的生日禮物〉寄給小兵出版社時,心中雖存有僥倖心理,其實並不抱太多希望。沒想到小兵出版社對我這位名不見經傳,籍籍無名的新鮮人,竟欣然接受為之出書並多所鼓勵,讓我有了繼續寫,繼續出書的期盼和勇氣。民國一百年時我又在小兵出了第二本童話《我的陰陽眼同學》,據說銷售不惡,既得了獎更出到第二版,成為長銷書了,這都是拜可白總編所賜,沒有她的青睞和慧眼,不可能有今日的山鷹。得了名出了書以後,衛星通信工程師出身的我,因為把科學與文學融合在一起創作發想,既為科學點燈,也為文學舉火,內容與他人所寫大異其趣,漸漸有人願意接受我殊異的創新內容,並給予認同肯定,我在台灣兒童文學界也就逐漸為人所知了。話雖如此,此種斜槓寫作創舉,畢竟有如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同行者少,至今只能跼跼獨行,完全找不到個伴兒。也幸好仍有其他貴人默默支持,讓身心俱疲千山獨行的我,至今還沒有倒下。著名兒童戲劇評論家謝鴻文說:「科幻小說源自於人類從科技生活中衍生出來的想像,此想像又能如同細胞會分裂、複製、增生、突變,轉化為更繁複瑰麗的時空存在與人性自我等命題的探索,而這正是科幻小說的魅力所在。」山鷹執著於科幻小說、科學童話的創作,雖是反映出他學經歷背景的一種必然,但此必然背後,又有一種不與時人彈同調,明知不可為卻為之的勇氣。像《家在萬重星外》這樣的作品,根本不是市場暢銷偏好的題材類型,是一塊創作者與讀者都少的領域;可是山鷹不改其志,還是氣定神閑的寫下這個從『蟲洞』延展出『回到未來』模式般的絕妙故事。」知名學者、評論家徐錦成教授說:「與科學接枝,結出臺灣童話的新果實,這是山鷹這幾年已然呈現的意義。他善於在童話裡夾帶科學知識。」黃秋芳老師更說:「他的科幻小說和科學童話,在『文學熱情』和『科技背景』的內外交奏間,從小小的一個字、一個視窗,慢慢擴大到我們生活著的環境、地球,擴及無邊張望的星系、宇宙,一路迸現出充滿科學想像的華麗幻想,一個專屬於山鷹的書寫譜系,就這樣昂然崛起。」人生道上,不論職場與否,退休與否,都需與志同道合者相攜相行。在今天這個出版崩壞,發表與出書皆不容易,影像取代文字的苛刻環境下,尤其需有貴人和知心朋友相扶相助互相鼓勵,書寫才有可能繼續走下去,否則,一定會半途而廢舉白旗投降。雖然年紀已至耄耋之年,本該不問世事,清風自在隨山隨水,但老天既然賜給我一個斜槓的人生,還是盼望餘年不知有幾的自己,歸去時多少能夠燒出些許舍利,啊不,說錯了,火光,以照亮周身。哈,老夫凡夫一枚,雖無法「道通天地有形外」,但亦思「男兒到此是豪雄」,是以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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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恰似一道道輕觸過這個世界的眼神……

■涂書瑋吳孟樵的影評文字向來擁有廣大的讀者群,不論是阿巴斯、奇士勞斯基(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還是塔可夫斯基,孟樵總是能夠將影像的局部∕整體,與自身的生命體驗嵌合,不斷地在「影」與「文」之間,上演著一次次華麗而優雅的心思迴旋。這個文類跨界迴旋舞不只自限於靜態的事物關照,而是迴旋出種種源於自身身世中亟待陳述、梳理方得以放下的記憶與夢境,更能夠迴旋出一幅幅受塑於恆常變動、蒼涼與憂患的人間情境。這就是孟樵,如同其人,她的文字旋身在都市寬垠的蜃景與疏離的人際網絡之間,仍是那樣仙氣而靈動。與孟樵的晤面,每每感於其心智的真純與透明,然而於塵世的惘惘間,也屢屢憂於其心地的敏感而易碎,以及如何能夠以這樣純透的心智,抵禦人間種種不可測度的風暴。直到我讀到她在《鞋跟的祕密》中一篇〈復活記〉,她寫到《我的心留在布達佩斯》的玉芸:「她的一雙眼似乎化為攝影鏡頭,環視。隨著她的視線,我一直是在起∕終點專注地對應她……」,這段文字讓我反身式地意會到孟樵「眼神」的穿透力與預示感,原來,早在我們濁淌於塵世之時,她早已悠緩地站立在塵世的起∕終點,以「眼神」為我們一眾好友預告著生命前路∕來世的圓銳或分合。細讀《眼神說了什麼》,其顯著的特色,除了是影∕音評論文體與敘說自身故事的文體交織互文,以達到某種生命情境的釋懷與通透之外,另一項比較潛隱的寫作取向,就是孟樵既愛造夢、寫夢也解夢。夢境,當然在「精神分析」的發達年代,已然成為撬開人類意識底層或內在幽暗世界的主要入口。而孟樵尤愛對自己或他者的夢境進行「解析」,例如:「夢境,讓我以參與者,也是畫外者進入『訴說』與『告別』的情境」(〈道歉啟事〉);又或是「我倒堅信,夢跑得比你心底對自己的認識還快,且深入。只是,你敢認識你自己多少」(〈在夢裡.旅行〉),等等。此等置身「其中」卻又「超我」式的釋夢,體現出孟樵在感官與情感的沉浸之外,亦有知性的深刻與鋒利。孟樵的文字向來隨興拈來,段落的收束之間渾成般的自由、靈動。她往往排拒刻意的結構,或情意的布局,我也無意將孟樵刻意歸類於當代「女性」散文的某種知識框架,或是「像是」的某種偏執認識之中。她的文字內裡,從未深陷於隱喻的修辭迷陣,也從未不經意流露出情思、感覺或情緒上的專斷。孟樵的「眼神」既是可以「記憶、記述、回顧、展望」,也是關乎生命記述在時間摺痕裡盛開的悲喜瞬間。於是,孟樵的每一個字恰似一道道輕觸過這個世界的「眼神」,它既能讀出月的暈臉、風的唇語、心的構成,也能在那一次張弛開闔之間,捕捉到我∕們遺落在這個時代的集體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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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徵選本年度「優秀青年詩人獎」

由中華民國新詩學會主辦二0二三年「優秀青年詩人獎」,即日起至十二月三十一日徵選,並將於明年詩人節大會中頒獎,歡迎各詩刊、詩社推薦,亦可自行推薦(凡年齡四十五歲以下的新詩創作者)參與,請將詩集或作品(已、未發表均可),參選者需將個人詩集或作品剪貼(自留底稿,恕不退件)及簡歷各兩份,身份証影印一份,寄台北市郵政信箱十三之九五號「中華民國新詩學會」收,或電(0二)二三六三八六八四洽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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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父親的田黃石印

■鄭秋琪兒時,一個盛夏的午後,我在院子裡玩耍渴了,跑回家喝水,拉開冰箱,拿出冰水瓶,仰頭咕嚕咕嚕就從喉嚨倒下去。此時,陽光透過窗外的釋迦樹葉,在地板上舖上細細碎碎的光和影。開心又滿足的我,感覺自己就像那隻住在龍眼樹下小土洞裡被我們猛灌水的蟋蟀。        我轉身又要再跑出去玩時,卻瞥見父親閉眼躺在床上,我嚇了一大跳,走近問:「爸,你怎麼了?」父親說:「牙痛。」父親臉上的每道皺褶都夾著歲月與痛苦,已不見平時的嚴肅與自持。他右手扶著右下顎,斷續發出「欸……啊……」的痛苦叫聲,我不知道他已痛了多久。那個午後,我沒再跑出去,拿來小板凳,坐在床邊,陪著他,拿水、冰和毛巾。樹上蟬鳴唧唧高唱,我也間斷地聽了父親一下午的故事,從此它們便像釘子般牢牢釘在我記憶深處。剛開始,一臉無力的父親,指指他躺著的鐵床下方,說:「秋琪,床下我藏了一塊金子。」我彎下身,瞧了瞧黑洞洞床底,說:「床下什麼也沒有啊。」父親虛弱地說:「我把它藏在最裡頭那支床腳的內側。」突然我心底升起一種不祥之感,眼眶泛淚。那年我十歲,父親六十歲,從小我依著父親生活,常害怕年紀已老的父親如果不在人世,正值盛年的母親肯定會送我去工廠當女工。只怪當時我年紀太小,不知道牙痛這件事,看似要人命,但事實上多數是可醫治的。我甚至在父親短暫睡著後,開始緊張地注意他呼吸的強弱。父親的牙齒,一陣痛一陣好,時睡時醒。不痛的時候,他繼續說:「記住,黃金是世界上最保值的東西。那年,我們的軍隊來到泰山下,被八路軍圍困在一個鄉村小學,彈盡援絕,很慘啊!大家都知道那晚敵軍肯定會攻進來。在司令臺旗桿下,我將隨身帶的兩條黃金,挖個洞埋在土裡。心想往後也許還有機會回來,再挖出來。」但是,父親再也沒有機會了。之後,父親被俘,脫逃,跟隨兵敗如山倒的散軍難民,長途跋涉,一路從山東往南行,有時坐火車,多數時候只能步行。路上,父親身上所有的東西都丟了,除了一枚田黃石印,那是父親用來領軍餉的。流落到香港難民營,憑藉這方田黃章,父親才得以重獲軍籍。歸隊後的父親,又被派至海南島,不多時共軍大舉南下,迅速渡過瓊州海峽,國軍兵敗如山倒,父親倉皇跟著軍隊撤退台灣。說到此處,我看到父親眼角泛出混濁眼油,不知是牙齒太痛,還是往事太苦。那個午後,父親不同於平時的沉靜,絮絮叨叨地講述過往,那種生命危脆朝不保夕的無依感,深印在我記憶深處。他告訴我那枚田黃章就放在衣櫃抽屜第一和第二層中間的夾層裡。父親的有價證券存款,都要用這顆印,才領得出錢來。他要我去衣櫃拿出來。這枚田黃石方章,約兩公分高,缺一小角,色澤金黃,邊緣滑溜,散發一種矜貴的氣質,完全看不出曾貼身跟隨一路打敗戰的父親歷經各種出生入死的磨難。拿在手上,我忍不住摩撫,涼沁沁的,指腹觸感細膩溫潤,我頓時對它有了深深敬意,想著:「全家的支出、我的學費,全拜託你了。」二十年後,父親去世,我從父親的通訊錄找到父親和他前妻的女兒–住在上海的姊姊。五年前的春節,她在兒子陪同下,到台灣祭拜父親。同父異母的姊姊是上海人民醫院醫師,溫和理性且能幹。在台灣,一路上,她習慣用數字來理解父親的生活,像是我們眷村的家多少坪、父親一個月退休俸多少、土葬和火葬的花費差別多少、眷村拆遷政府可有補助、當然也提到父親現金遺產的部分。說來慚愧,除了最後一項,其它的數字我完全不知曉。我跟她的關係不像親人,倒像一個久別重逢的遠方之友,我給不了父親當年虧欠她的一份父愛,於是拿出父親遺留下來的田黃方章,遞給她,說:「田黃石印和軍功日記,是父親遺物中我最珍愛的兩項。田黃石印給妳,作個想念,軍功日記,我留著。」我同時講述了父親那段長途逃難依舊隨身帶著田黃章的故事。上海姊姊則以略帶不平的語氣敘述父親離開她們母女後,她母親又將她獨留山東姥姥家,隻身前往上海工作。上海姊姊求學過程幾經波折,文化大革命給下放到冰寒的黑河,工作後幾次申請共產黨員資格都沒通過。直到結婚生子後,才從她母親口中知道是因為父親這層海外國民黨的關係,阻撓了她原本可以更順遂的人生。對上海姊姊,我心懷敬意,也明白橫亙在我們之間的,絕對是比台灣海峽還深的鴻溝。至今,那方田黃印章拿在手裡的溫潤光滑的感覺,我依舊時時想起,只是它已不再屬於我。我心想:「上海姊姊,妳肯定會好好地珍愛它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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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淡海的一天

■邱瀟君那年她十五,他十七。暑假天,她從家中溜了出來。他們轉了三班客運,走了一段顛簸的黃土路,走上沙灘,鑽過鐵絲網的破洞,浪潮的聲音在兩人間迴盪,突然一汪大海跳到眼前。終於找到了他的秘密基地。成片白沙中,只有一棵椰子樹,他們在樹下坐著,身下的沙粒燙人。他說:「你相信我,等我。」太陽很亮眼,周遭什麼都看不到。只聽到海浪來了又走的聲音。又可能是她什麼都不想看,只想看著他。直到衛兵來趕人,她才知道他們闖進了軍事基地,年輕人連落荒而逃都笑得像海浪般肆無忌憚。 沒多久,他開始追另外一個女孩,斬釘截鐵的昭告天下:「我和她從來沒有什麼。」她沉默的消瘦蒼白,沒有回過一句話,仿佛浪潮退去的沙灘。她常常懷疑,難道淡海那一天只是自己的幻想?她得了恐海症,再也不敢走近海灘。 浪濤聲沖洗著歲月。一天,她重訓運動下課,手機叮的一聲,朋友們傳來一張團體照片,裡面有他。看著那個白髮消瘦蒼黃的老人,她終於釋懷。50年前淡海那一天,真的只是幻想。 這個週末,要去海邊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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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 〈漁家傲〉.感懷 又一章

■子寧時光只解催人老 浮生豈得長年少又是一年春去早毋煩惱 荷紅柳綠千般好天杳杳兮風裊裊 燕聲鶯語盈懷抱遊子歸來親人笑 輕聲禱 多情莫被無情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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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遺忘與喧囂(下)

■周永忻張鈞誠死去的影子一直纏繞在方維書的腦海。有幾天她夢到張鈞誠被嚴刑拷打,全身是血,又有幾天是忽然間出現幾個戴面具的人,這些人拿著刀片朝著方維書的身上割,一名男子在旁邊念著數字,一群人像似跟著秒針,一秒一割,她衣不蔽體,拼命掙扎,皮膚不時滲血,躲也躲不開。好幾年過去,這兩個夢輪流出現,讓她身心承受著劇烈痛苦。經常,一整天下來,不管她吃下的米飯、喝下的水,滿滿都是血的味道。鄰居朱太太不忍心看她丈夫死了,三個孩子都還這麼小,每次來她家裡看看,皆會帶煮好的食物過來共享,朱太太也有兩個兒子,跟方維書那兩個兒子年紀相仿,四個孩子便玩在一起,小妹妹即讓她自個兒爬來爬去。 一天,方維書肚子痛得不得了,她不敢去想那是什麼原因。她認為那是她前世所造的孽,她也痛恨上天為何要讓她來到這一世,她有點矛盾,開始埋怨張鈞誠。她在街上隨意亂走、跑步,不小心闖入禁區,昏倒時誤觸了鐵絲刺網,意外遇到守衛王友凱,他曾經是張鈞誠的手下,王友凱扶起她進入保健室休息,還讓軍醫過來看看她,發現她裙下出血,疑似小產。方維書醒來,執意不肯在此休息,趕著回去,且堅持拒絕對方一直要送她回家的好意。王友凱只好送她走出大門,並對方維書說:「夫人,請好好保重。」之後,王友凱有時得空,也會帶些軍糧去探望方維書與孩子。此刻,張方老太太想起這件往事,回過頭對那一排排的士兵喊了一個人名,「王友凱,謝謝你,」說完便又繼續跟張鈞誠一起走著。王友凱隱隱淡淡,顯著不好意思,張鈞誠轉過頭望了王友凱一眼,像跟方維書說悄悄話似的:「那小子喜歡妳。」方維書笑了,「你別開玩笑了。」 張懷德、張懷堅與張懷靜三兄妹的童年就是在這種孤兒寡母的窘況下渡過。方維書堅強面對毫無怨言,一肩挑起整個家庭的重擔。她將原本不大的房子分租出去,用微薄的收入,養育著他們。根據軍法局的判決,除了酌留給家屬生活費之外,其他財產一概沒收。原先住的屋子本來也是要充公,幸賴調查人員在搜查過程中覺得張鈞誠是個清官,才未將屋子查封。否則,張家全家必然被掃地出門。即便如此清苦,方維書仍然十分重視孩子們的教育。幾年其間有人總是不斷對她建議,乾脆把三個孩子送去工廠做工,為了讓三人有學可上,甚至入不敷出,得向朋友們周轉借貸來籌措學費,不管環境如何惡劣,她從未改變想法,必讓孩子們接受完整的學校教育。三個孩子也相當懂事,體恤方維書。張懷德求學時期,曾面臨多次要準備輟學的命運,只因學費沒著落。上中學的張懷堅曾挨家挨戶送報紙,不管熱夏寒冬,上了小學的張懷靜也曾到豆漿店幫忙磨黃豆、擔任小保母,幫忙看顧小孩。為了償還債務,方維書不得已將連雲街的房子賣了,全家搬到房租低廉的永和。在朋友的幫助之下,方維書於住家附近的郵局找到臨時顧員的工作,賺取微薄薪資,讓生活得以繼續。 於方維書失去丈夫後,每到夜深人靜,她不是沒想過,甚至在唯一的女兒懷靜出事、媳婦病逝,她沒有一天不想,為何不讓她的生命去代替她們?或者現在躺在這張床上既使快死了,卻還在苟延殘喘?如果!如果當初一出事,她就帶著三個孩子去跳海,一了百了?如果她沒有三個小孩,或者她會更沒有活下去的動力?如果她不是張鈞誠上校的太太?如果她沒有認識張鈞誠?如果她沒有離開家鄉遵義,是否會加入共產黨?如果她其實比較是馬克思、共產黨的信徒呢?活到一百歲,如果還是沒有想透,豈不是白活了?這難道也是上天要考驗我,方維書的理由嗎?她想。如果啊如果,我想問,誰來把我的年芳風華還給我?幾年前,方維書參加國家人權博物館發起的討論會,彼時已經高齡九十五,發起人請她在會議中說幾句話,是大兒子張懷德幫她發的言:「不是在冰冷的石頭碑上刻下死者的名字,就算是一種紀念。也不是每年舉行什麼儀式,就算是一種追悼。一切補償都是徒具形式。」「我們要永遠記得,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她也很久沒有想起懷靜了。讀到了北一女中,好成績的張懷靜將要代表學生會在台上發言。作為母親的方維書與她的兩位哥哥皆是非常引以為榮,也想去聽聽她的演講。就在畢業典禮的前夕,她收到一張紙條,顯然是她的學業表現引發了別人的忌妒。紙條上寫著:「匪徒的女兒憑什麼可以上台演講,妳不配!」從小到大,方維書一直以來都把兒女保護得很好,絲毫不願意讓這件父親之事影響他們的生活。兩兄弟在年紀比較長時,方維書便說了他們父親發生的遭遇,也請他們對妹妹保守秘密。當懷靜拿著紙條去質問方維書,她才把這件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那個當下,她突然知道父親是那樣子的死去,她的腦子一直出現幾句話:「妳的爸爸包庇匪諜,妳的爸爸被判死刑!」「妳的爸爸包庇匪諜,妳的爸爸被判死刑!」……張懷靜發癲了,不停大笑,笑到整個人瘋狂衝出門外,就那麼剛好撞上好幾台正要騎過去的自行車,受傷送到醫院,然而到了第二天趁人不注意,張懷靜偷偷拿起醫院的手術刀勁往自己身上刺,因失血過多而死。每次想到這件事,方維書都會不停的掉眼淚,現在和張鈞誠談到他們的小女兒,心裡依然掛記著她。張鈞誠說:「我曾經在某個地方遇見她,我知道她也跟著上來了,心裡其實也在擔心妳,妳的打擊一定很大。對懷德懷堅他們兩兄弟更是一個完全不能接受的殘酷事實。」一陣風吹過,天空耀閃著死亡的星塵,方維書覺得冷似的把外衣拉得緊緊,張鈞誠邊拉拉她的手,並用關心的語氣問她,「還好嗎?」方維書眼中滿滿的淚水。 方維書牽著張鈞誠走進一家便利商店,兩個人選了一個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來。剛好正是附近小學放學時間,小孩們打打鬧鬧,簡直就是用橫衝直撞的方式進入商店,三四個小孩就佔據了窗前的一排座位,準備吃泡麵,也有小孩邊吃零食邊打電動。走太早的張鈞誠還真沒看過這些新奇的玩意兒,方維書則是微微笑觀張鈞誠的反應。旁邊位置坐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先生也正在吃泡麵,食了兩口後,便把剩餘吃不完的泡麵用竹筷撈進塑膠袋,也不知那袋子是否乾淨,最後還顫顫巍巍,將湯一併倒進,把袋子繞一圈打個結,放進他那看起來糟透的背包。老先生動作不太靈活,卻清楚有人在偷覷。他開口用山東老調問,「你們從哪裡來的?」起初聽到聲音的人覺得很奇怪,老先生到底是在跟誰說話,難不成頭腦不清,瘋子來的?張鈞誠知道老先生看得見他們,愉悅與他聊起來還不想走,老先生的聲音越來越大聲,令人側目,店員不得不去問老先生,您是在跟誰說話啊?趁此,方維書趕緊把張鈞誠拉走,她還要帶他去別的地方看看。沒想到老先生跟隨他們走出來,舉起手敬禮,並大聲說著:「師長好!師長再見!」張鈞誠揮揮手,露出了感動的表情。 「到了。」原來,方維書是想要帶著張鈞誠來到他們曾經一起住過「幾天」的地方,連雲街,小木房早就拆了,改建鋼筋水泥,一棟棟繁華矗立的高樓大廈。方維書抬頭望見老鄧擔擔麵的招牌,訝異著本是一個小麵攤,什麼時候開了這麼大的店?張鈞誠有點感嘆地說:「所謂的死亡是什麼?靈魂又是什麼?我們到底又能在這個空間裡留下些什麼?當我被判死刑的那天,我的腦子總是不停的想著那些問題,總是不停的想妳與孩子,特別是妳。作為身經百戰的軍人,死亡於我並不可怕。只是沒有做的事所造成的污衊與毀滅,對個人與家庭,甚至危害整個國家民族,影響真的太大了。」方維書輕輕閉上雙眼,哼起她來台灣後愛看的歌仔戲調。「看見我開心嘛?」張鈞誠問她,嚴肅的一張臉下泛著蒼老的笑容。方維書說:「你來接我,我很開心。快要沒有時間了!我現在想要跟你做一件事。」兩個人擁吻於那條侷促黑黑暗暗的巷子,迷濛的路燈照射,永恆,在歷史的煙與塵中,緩緩流逝。 「最後一站了,」方維書指著門的方向,說:「我就是站在這裡等著你。」那是一片修整過的綠地公園,優美的景緻,人們舒服愜意,坐在這裡休息,完全無法讓人去知覺這裡曾經是那麼可怕的監獄,曾經發生過那麼恐怖的事。張鈞誠朝著運屍門走去,默默低頭禱告。一排一排的士兵再度出現,似乎等待著張鈞誠的歸隊。「我們該走了。」張鈞誠對方維書說著。最前排的第一個士兵喊著口令:「起步走!」士兵們唱起了軍歌,慢慢離開。一襲輕吹飄然的羽毛在天上飛著,響徹雲霄的歌聲漸近漸遠,與隔天歡慶中秋節的五彩氣球做個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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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遺忘與喧囂(中)

■周永忻府城廣角鏡 國共內戰,再起風雲。當時在舟山群島作戰時,張鈞誠讓方維書獨自攜著兩男一女,倉促乘船先來台灣,住於東勢鎮,說好見面的時間,卻遲遲沒有丈夫的消息,又再回舟山群島與張鈞誠會合,後與全軍轉進台灣,暫住台北工業職業學校邊角的屋舍。張鈞誠的部隊此時駐防於師大附中附近。隨後,張鈞誠花了七千大洋買下了連雲街的一座小木房,準備讓妻子兒女落戶。這也正是張鈞誠一家悲慘命運的開始。方維書永遠記得搬進屋子的那天。那天是七月二十二號,聽說有颱風,從清晨便一直下雨。兩個男孩於一旁各玩各的,方維書哄睡了女嬰把她置於床上,正計畫整理房子,抬頭突見幾隻蚊子停在木壁上,舉起手往壁面一拍,一隻吸飽人血來不及消化的蚊子成了亡魂,壁上還略留著血跡,方維書用手巾去擦卻怎樣也抹不掉,眼前霎時出現好幾個滿身是血的陰影,揮也揮不走,她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於心底流竄,一種恐怖,深邃的死寂。早幾天她總想跟張鈞誠說些什麼卻不敢說,翻來覆去也睡不好,連小孩都受影響,女嬰更不用說了,哭鬧逼使方維書只好解開衣衫,大半夜的讓女嬰吸吮,乖乖入睡。三天後,張鈞誠收到命令,派去大直軍官訓練團二期受訓,起先週末皆可回家,兩個禮拜後卻完全不見蹤影,方維書整個人焦慮到不行,不安在她心裡已經到了極限,讓她隨時都有可能崩潰。她拜託了鄰居朱太太看顧小孩,自己則是隨著一名叫陳志仁的下士,去四處打聽張鈞誠的消息。才獲知張鈞誠已遭軍法局扣押,罪名控以「包庇叛徒」遭判死刑,將於幾天後行刑。方維書絕對不相信張鈞誠會做「包庇叛徒」這樣的事,那一定是被人誣陷。彼時早已人人自危,生怕沾上任何與共產黨有關聯之人、事、物,哪怕是,你只是看他一眼。一聽到張鈞誠遭判死刑,即使再如何鎮定的方維書也會承接不住這樣的打擊。她立即跑去找了張鈞誠昔日的長官郭天苗,沒想到他對她避而不見,尋求其他救援也都噤若寒蟬,竟然沒有一個人敢挺身而出,仗義執言。末了,有條件的,她只求能夠見張鈞誠一面。一輛黑頭轎車帶著她去了一家頗有規模的俱樂部。顯然的,這裡是很多高級將領上演吃香喝辣壞事勾當的好地方。雙眼雙手被矇上被綑綁的方維書,跟著一位媽媽桑走進一個房間。聽到背後的關門聲,方維書心底感知前方一定有人在觀察她、打量她。她想要轉移害怕的焦點,想著她今天洋裝口袋好像忘了帶那支口紅……忽然一名男子來到她的面前,故意壓低嗓子於她耳邊說:「您知道您今天來是來做什麼的嗎?」方維書起先不知要怎麼回答,尚未來得及發聲,那位男子又說了:「妳不知道那妳來幹嘛?」方維書有點急了,趕緊說:「知道知道,我是來為我的丈夫張鈞誠求情的!」男子一付不以為然,兩隻手放於背後托著踱步,說:「他做了什麼事呢?」方維書說:「上頭說他包庇匪徒,但我知道他沒有做這件事,」口氣有點急了,「我真的相信他不會做這件事…」氣氛有種凝重,暗黑中方維書只聽到一種侷促的怪聲。男子繼續說:「上頭說?妳知道?妳相信?」語氣加強:「妳冤枉上頭,也是有罪的!妳知道嘛?」方維書不敢再多說話,停了一下,說:「我的孩子還很小,我不知道我丈夫到底做了什麼事,我只知道他身為軍人、為國犧牲奉獻。……」一陣猛然地揮舞、踢打,只聽到方維書的哭泣哀求:「不要碰我,不要……」稍過了一些時間,只見兩名黑影男子躡手躡腳,把昏厥的方維書架著丟出大門。 得知張鈞誠被關在離家不遠處的台北監獄,全身是傷的方維書還是去拜託朱太太幫忙看顧三個小孩,因為她不知何時才能回家。綽號叫石頭的小兵來接她,石頭步伐快速走在前面,疼痛使得方維書無法走路太快,緊緊於後跟著,考驗她的耐度。陰暗的天,她只想沉沉睡去,當作是小時候還躲在防空洞裡,外面轟隆隆的砲火,她死命牽著妹妹的手,護佑著兩人的頭,不料小姐妹一出來即被流彈打傷,及時被人發現送醫。妹妹沒事,反而是她昏睡了好幾天。那算是無意識的一種抗議嗎?所以不願意醒來?無論是躲在多堅固自以為是的防空洞裡,到底還能留住什麼?腐臭的氣氛瀰漫著,身體早已漂浮不知去哪了。雨越來越大,眼睛是模糊的,只望見一大片的血影,整個風吹過來都是紅的。方維書只能在運屍門前默默等待。不止她,還有一些婦女也在一旁等待。等待收屍。不一會兒,門開了。一個老人推著一車的屍體攪和著雨水出來,他讓那些屍體一滾而下,老人隨即回頭把車倒回,將大門關上。那空車被雨水沖著,看起來就像淤積的髒血流向地面。剛剛那群人趕緊向前認屍,撫屍大聲痛哭。當方維書認出躺在地上的其中一人就是張鈞誠,雨水、淚水、所有的傷痛、所有的愛恨,在她的臉上不斷交織,她泣不成聲。那天,失去父親的大兒子不過才九歲,小兒子四歲,小女兒還在襁褓中,而方維書34歲,成了寡婦。 整個台北城如廢墟早已陷落於悶燒的大火,沒有四季,這個世界宛若被炸出的嫣紅所掩蓋,只剩寒冬。已經不再打仗,不是戰爭時候了,為何還在不停大規模的捕殺,不管日日夜夜,太陽月亮照常升起落下,路上隨時隨地都有屍體,讓人喘不過氣。悲痛是無止盡的,方維書悵然,走於街上彷如夢遊。(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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