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夜

■chamonix lin夜,推動時針快速旋轉 話語滋潤話語 身體鍛鑄身體 心靈心靈心靈 的 時光旅行夜,絨布質感的靛藍撫觸 梳理來客野性,及其羽 禽鳥憧憬閃閃發光的飛翔 每次停泊都在心底流放一座島夜,撿拾散落的晴雨 混織溫柔與療癒 黑色提袋裝著無邊城市 細雨綿綿而娓娓道來夜,暈染天花板重疊鏡像 隱約晾乾幾絲熟睡 轉頭呼喚幻境 進入復進入 更深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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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榆錢串起故園情

■陳赫十八歲的時候,我懷揣著對一身戎裝的嚮往,毅然的踏上了開往部隊的列車。那時候,我們住的是老排房,喊的是一二一,疊的是豆腐塊,唱的是紅色的歌。三十多人的大通鋪,承載著我們這些少年,火熱的青春。排房前面有一棵粗壯的榆樹,從清明到穀雨時節,榆樹上的榆錢開始紛紛飄落。形如小銅錢的樣子,隨風飛舞,一地金黃。好似唐人施肩吾在《戲詠榆莢》中描繪的情景:風吹榆錢落如雨,繞林繞屋來不住。每每此時,班長就會下達打掃衛生的命令,其他的戰友都少不了會抱怨:「這麼多的榆錢,得打掃到什麼時候才是頭啊!」而我,卻最愛這個時候,因為這些榆錢,總是讓我想起,那遠隔千裡的故鄉。榆錢的定義,是榆科植物榆樹的翅果。形狀似錢而小,色白成串,因其形圓薄如錢幣,故而得名。由於它是「餘錢」的諧音,因而就有吃了榆錢,可以有「餘錢」的說法。榆錢雖不起眼,卻含有豐富的營養物質,不僅好吃,而且也可防病保健。在饑荒之年,是一種救人性命的充饑糧食。真正讓我認識,並且愛上榆錢的人是母親。小時候,家裡的生活條件並不好,到了春風吹醒萬物的時節,母親就會帶著我去摘榆錢。她挎著籃子走在前面,我扛著鐵鉤做她的小跟班。一大一小,一高一矮,那份歡樂,比春風拂面的滋味還要愜意。榆錢香甜可口,脆脆的,甜甜的,最方便的是可以直接摘了生吃。母親用鉤子一邊摘著榆錢,我就一邊把榆錢往嘴裡放。母親打趣地說道:「照你這個吃法,咱們的籃子可永遠也裝不滿。」飽滿的榆錢在嘴巴裡炸開,口齒之間滿是甘甜清新的味道。那時候我想,所謂的春天,大概就是這個滋味吧。摘完榆錢回到家後,母親便要開始準備她的「榆錢盛宴」了。用榆錢,母親能做出各種各樣的美食,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母親的兩道拿手作品。首先是一碗榆錢粥。母親會先把榆錢摘掉蒂,篩選掉樹枝及雜物,用清水洗淨,瀝幹備用。然後湯鍋內加入水,加入大米煮粥,米即將熟時加入榆錢。接著熬幾分鐘,一鍋冒著香氣的熱粥出爐,再加入一勺白糖。碗裡有風景,榆錢粥面浮,碧玉出白波,春在微末處,真可謂是人間極品。怪不得連歐陽修嘗過榆錢粥之後,都會發出「杯盤粉粥春光冷,池館榆錢夜雨新」的感歎。再者是一道涼拌榆錢。將榆錢洗淨濾水後,撒入蔥花、香菜,輔以少量食鹽、醬油,滴入少量的醋。均勻攪拌後,便是一盤青蔥滴翠的涼拌榆錢,味道清香鮮美,別具一格。時光就像一臺永遠不會停歇的機器,如今的我,已經離開部隊九年了,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裡打拚。巧的是,每天上班的路上,我都要經過一棵榆樹,一如排房前的那棵粗壯,一如記憶裡的那棵溫暖。每次見到它,我都會默默地對自己說:「總有一天,我會回到故鄉,也許就在下一個榆錢飄香的季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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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讀書溫暖了歲月

■潘玉毅在功利主義者眼裡,讀書顯然是沒什麼大用處的。書之一物,渴了解不得渴,餓了充不了饑,當枕頭唯恐硌得慌,墊桌腳又嫌占地方。但是於我而言,它卻有著特殊的意義,就像小王子的那朵玫瑰一樣,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存在,因為它曾經為我溫暖了歲月。小的時候我無甚去處,又不愛交友,唯有書算是一個知己。打我有記憶起,但凡是紙做的、上面寫有字的東西,我都倍感親近,仿佛是前世有緣一般。什麼小說、連環畫、字典、詞典、教材讀物,我都愛看,甚至連日曆、香煙盒亦未曾放過。當同齡的孩子還在打彈子、刮小牌、拔茅草根的時候,我已經把學校閱覽室裡的書都看完了,心中猶不滿足,聽說語文老師的閣樓裡藏了很多書,腆著臉去借了來讀。書借來之後,怎麼讀也是一個問題。在不曾上學以前,母親為了培養我對文字的感覺,也曾將《呂氏春秋》裡的許多典故翻譯成白話文轉述與我,也曾把戲文裡的許多選段唱給我聽,但是當我的雙腳邁進校門以後,她便不許我再看閒書了。母親所謂的「閒書」,亦即是課本以外的所有書籍。母親是個極認真的人。夜裡她來我的房間,若是發現我在看閒書,多半是要訓斥一番的,光是訓還不夠,有時還會將書沒收。故而借了書,我只能偷偷摸摸地看,別說拿到幾案上,連翻書都不敢用力,連咳嗽都總是忍著,聽到門外有類似腳步的窸窣聲響,就速速將燈熄了,待腳步聲去遠,複將電燈點亮,然後靠著枕頭,繼續津津有味地品讀。讀得倦了,抱書而眠,待醒轉時已是第二天天明,燈仍亮著,書仍抱著。這樣的日子雖然緊張而慌亂,多年以後再次想起時,卻是異常的快樂和滿足。到了初中,我已難得這般好學了,課業也緊,心思放了大半在語文、數學、英語和自然科學上。不成想一個偶然的機會,又讓我將課外書重新拾了起來。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上午,我在實驗室製作「葉脈書簽」,樹葉放在氫氧化鈉溶液裡煮著,我抬頭環顧,在管理員的椅子上發現了一本《清平山堂話本》,於是,做實驗的興趣一下子就沒有了,草草結束了剩下的步驟,腦子裡想的是怎麼開口問管理員借書。下了課,實驗室迎來另一撥學生,管理員還在忙著。我在樓梯口徘徊了很久,轉身躲進了校長閱覽室,打算邊看報紙,邊等管理員下班。誰知竟讀得黃景仁的四句《綺懷》詩,大為驚豔,滿世界地跑去找他的詩歌。小鎮似乎沒有圖書館,也沒有正規的書店,那時的網路也不像現在這麼發達,我用了很長一段時間,尋遍了街上的書攤和報刊亭,也沒有讀到黃景仁的第二首詩作。好在管理員後來將《清平山堂話本》借與我了,另一位喜歡寫作的老師也將她訂閱的刊物分享給我,我心中的遺憾才稍稍得到平復。後來的十餘年間,我對黃景仁的喜愛始終未變。每到一個書店或是圖書館,我都會去翻找他的詩集,每在一本書裡看到他的一首詩或是一句詩,我都會摘抄下來。曾經有一次,我在《清史稿》裡看到黃景仁的生平,抄錄時被店員發現,他告訴我在書店抄書的行為是不被允許的,那時的手機容量小,拍照亦不方便,而《清史稿》又太厚,我囊中羞澀,根本買不起。於是我咬咬牙,將書上的一字一句都默背了下來。事實證明,只要我們心裡想做,真的沒有什麼事情可以難倒我們。讀書使我變得執著,這一點,從抄書延伸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隨著年歲的增長,慢慢地,我便不滿足於只是看了,偶爾也會寫一些不成熟的文字。即便幾年過去了,仍未有一篇自己滿意的作品,我卻從未想過放棄,正如我未曾真正地想過要放棄讀書一樣。「讀萬卷書,行萬裡路。」讀書的同時我也在遠行,而在遠行的過程中我養成了這樣一個習慣:每到一座新的城市,必然會將那兒的圖書館、書店逛上一逛,若是時間允許,在書店裡選幾本書回去,若是時間不允許,那便遠遠地看一眼,也能讓我感到歡喜。如今我已工作將近十年,書看得愈發少了,但買書的習慣依然保留著,也不知是為了彌補曾經買不起書的遺憾,又或是為了享受收到書時的滿足感。買來之後,將書放在架子上,攤在桌子上,擱在印表機上,擺在窗臺上。我喜歡聽風吹書頁的聲響,像成群結隊的螞蟻在心頭爬過,像調皮的貓兒用爪子踩著人的腳背,像風雨將來時有人撐著傘在門口等你。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卻仿佛得到了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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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蕎禾俳句去不掉的果盤印痕 八仙桌蜂炮 觀看台破洞的雨傘夾入書冊內的信箋 一點紅床頭結婚照下的醉漢 秋思牛背上遊賞山坡景 悠閒婦女節 化妝鏡前貼新面膜燈下親子影子遊戲 星月夜山野中歡樂女孩 玉山杜鵑衣襟上飲料的漬痕 大熱天旅店拉錯人敲房門 醉新酒觀光客追落帽 九降風(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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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遺忘與喧囂(上)

■周永忻這家養護中心位於首都西區,高架路的邊陲,五層樓高,實際上卻只有四層,只因「四」字不吉利,按電梯的面板顯示硬生生地把它給忽略。房號501,四張床鋪的房間裡自從上星期走掉那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只剩下張方老太太一個人。趁著尚未安排任何人入住,三張剩下的空床即變成那層樓幾個照服員的休憩區,偶而不在意的印尼籍照服員也躺睡休息,亦或借放他們自己的私人物品。四角床位的中空地帶停放幾台折疊輪椅與一台推車,那是照服員的每日工作車,車上擺滿必需用到的工具與消耗品,比如隨時更換的尿布紙墊、塑膠手套盒及抽取型衛生紙,大型針筒與量杯,幾瓶消毒水,加上別稱小可愛的生理沖洗器,左右各有掛勾,掛了垃圾袋與專用回收的黑塑袋,袋中一堆管灌的空罐看起來快滿,有的空罐也並非那麼乾淨,總也會滴滴答答,流出殘留的餘汁。隔間簾拉拉關關,床邊好多人在走動。其實,除了護士,只有照服員推著車子在走。此外,空蕩冷清的走廊,什麼都沒有,只剩惆悵。百歲的張方老太太,睡著的那張臉帶點紅潤,光滑細緻絲毫不覺病痛如嬰兒般,彷彿從未經歷過那些艱辛那些磨難那些苦痛那些歷史戰亂,哪怕如果哪天,真的人即那樣離開。老早老早,她便做好進入棺材的計畫,只是死神遲遲不肯將她帶走。當牌搭子好友們一個個地離開人世,連女兒與兒媳的早逝,亦讓她嘗盡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如今,她也行將就木,準備上路。 一場蒸騰的傾盆大雨即那樣下著,感覺永遠下不完。大兒子張懷德、小兒子張懷堅隨侍於左右兩側,於母親耳邊輕喚幾聲,張方老太太沒有反應,偶然開眼望天卻又緩緩閉上,像似睡著了。有時,好不容易睜開那佈滿分泌物的雙眼,宛若想把每個來到身邊的人攝入,那雙出神的眼總也睜得大大的,仰臥於床榻上,讓人有種錯覺,她已經不再屬於這個世界,平日,她倒是沒像現在這樣清醒過。遠方有一襲燭火搖曳,生生滅滅。張方老太太還是得回到她的心靈深處。藉著最後這一刻,到底,她想起了什麼。 濛濛煙雨,一排一排身經百戰的軍人顯赫盛裝,儼然出現於張方老太太方維書的面前,恍惚中她認得這些人,也叫得出這些人。楊宇輝、戢翼霆、黃師岳、姜寶杉、閻錫津、王天紹、張士嶽、吳景文、王友凱、朱家錫、辛永恭,等等,她一一點名念著名字,猶如回到了戰時。不怕雨水濺濕的軍人們列隊迎接,等著老太太站定後,一起舉手敬禮。她想念得要命,卻在這時唯一一個最重要的名字,她忘了。是……張……鈞誠?那是她那位聚少離多的將官丈夫嗎?竟然讓她給忘了?方維書當然不可能忘記他,她只是不願意承認她看見他罷了,張鈞誠。方維書其實也害怕見到他,她微微低下頭,並用手攏一攏那花白的頭髮,畢竟已是百歲老嫗,滿臉的皺紋,瘦削的手臂,鼓爆的青筋。而他還是那麼的帥氣,遠遠的,一派軍裝長靴著短劍,濃鬱的眼眉下,一張嚴肅端正的臉,本來兩隻手還插在腰間皮帶,見到老太太方維書,垂下兩手,姿態稍微放鬆。時間遲緩,走在回憶與等待的交口,間隔相思了六十六年。一個將要離返,一個早已抵達。他來接她的,她想。夫妻倆淚雨中相見擁抱,縱有說不出的千言萬語,方維書內心裡的絲絲酸楚一湧而上,兩人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往事不堪回首,讓她悠悠想起。張鈞誠被槍斃的那天,也是像今天這樣,雨不停歇。 那個年代,軍閥割據混戰,整個中國被搞得民不聊生,許多年輕人為了國家投筆從戎,抱著救國救民的思想,報考軍校,張鈞誠就是這些青年人的其中之一。他乃是黃埔軍校第二期的畢業生。身為軍人,修習戰陣之學雖為份內之事,然而不管政治、經濟、法律、社會等常識,他也是盡他所能不停涉獵。1933年,張鈞誠以第47師尉級軍官的身分進入陸軍騎兵學校。抗戰初期,包括47師在內的第9軍將士奮勇抗戰。1937年,張鈞誠已晉升為陸軍騎兵中校。他隨遠征軍在雲貴一帶駐防時認識了方維書,她那時已從省立女中畢業,並活躍於學生運動,還在想是否要繼續升學,第一次見面,張鈞誠便認定了她。方維書是個思想開放進步的女子。關於打仗關於國家,也有她自己的獨特想法。彼時,張鈞誠總說:「女人最好不要參與政治,太危險。畢竟女人是需要受到保護的。」而方維書想法不同,她曾說過:「這個世界就是缺乏女人參與政治,所以男人才會想要引起戰爭。女人也未必一定是弱者。」沒多久,他們便結婚了。人民經過日本八年抗戰,取得最後勝利。晉升上校的張鈞誠帶著方維書回到老家山東。他們也一起過過幾年安定的日子。張鈞誠因參與建設,工作忙碌,很少在家,方維書則在家帶孩子,得閒時常約將官的太太們來家打麻將。 靜默著,荒蕪著,路很長。她總覺得路很長,長得走不完。嚕黑黑的馬路怎樣也無法走完。她必須訓練自己小腿靈活,走路精快。她慶幸她那裹過的小腳還能讓她如此地健步如飛。這樣才會越快前往她要到達的地點。這樣,她就沒有任何時間踟躕,沒有任何時間流淚,不會有任何浪費在傷心的地方。她遍尋不著一個原點可以回歸。黑夜更長,她看不到自己,不知光亮時刻何時才來。聽著風聲,讓她連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都害怕,不敢大口呼吸。夜裡,她輕輕啜泣,也害怕把已哄睡的小孩吵醒。無法深睡,睡著後又被惡夢驚醒,唯恐發現臉上不知不覺流下的淚水。她自認沒有什麼姿色,但氣質總是有的,畢竟出身書香門第、大家閨秀。於方維書的家鄉,貴州遵義,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方家出了多位秀才。每到大過年的,方家櫂權老先生寫的對聯可說是供不應求,抑或有人家裡生了嬰孩想要取個好名兒,皆會求助於這位鄉紳長者。這樣的習慣傳承到方家兒子方維中的手上,直至戰爭開始,所有傳統也立即喊停。方維書心裡總有那麼一點骨氣,不願委身。所以她不願靠女色去救她的丈夫,倒是身邊一直留著一支口紅,類似平安符的存在,那是張鈞誠第一次送給她的禮物,他請一位小兵從重慶買來的。只要看到口紅,張鈞誠便像是個陪伴,只要擦上口紅,無論是多深灰的一張臉也會增添一點小小的美。相牴觸的是,如果真的可以,她又非常願意做任何事,把她的愛人、小孩的父親給救回來。沒有真的可以這件事,沒有。她的確放下了骨氣,為了救張鈞誠,她連她的貞操都賠進去了,結果呢?一群瘦弱的狗從一片破損的牆壁上縱身跳下,一下子隱身於錦簇花叢樹堆中,嗚嗚叫著,竟然不是汪汪?有時她會懷疑她的所見所聽,真是她的幻想嗎?一溜煙,那群狗影早已消失在路的盡頭,空氣裡殘留悲鳴的餘燼,彷彿也在替她嘆息。(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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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超越「視」界的我們

向晚所剩的體力如燈泡絲快盡熄的樣貌,忽隱忽現,我直不起身,只能彎腰蹲在太魯閣峽谷旁不斷的喘息,想試著深深呼吸,換來一陣平緩也好;但眼前的視線逐漸模糊……十七歲的我,不知天高地厚,報名了太魯閣馬拉松──42.195公里。心想,高中生應該有傲視全場人們的體力!開跑後,不斷超車,藐視被我超越之人,不管山林水秀皆臣服於自己的腳下。只是好景不長,失算一路是漫長的上坡,原本驕傲的步伐,變成一步一步趨緩如蝸牛般黏黏糊糊的前行。我被無數人追過,生氣卻無生氣!眼下一一擦肩而過的中年男子佔絕大多數,但讓我最震驚的是一位陪跑與視障者一組,以一個相當有節奏的腳步,像受過軍事訓練有條不紊的朝我邁向──連他們也超過我了。就這麼跌跌撞撞,終於到了折返點──天祥。此刻的考驗猶如滿清十大酷刑,下坡不到五十公尺,兩隻小腿瞬間一起抽筋!我只能跌坐在地上,魂早在疼痛叫喊時被抽離,留下冰冷的身軀。十分鐘內,連續十四次的抽筋。視線早已模糊,淚與汗也分不清,再站起的動力如風中殘燭,芯似乎要燃盡。一位姐姐蹲了下來。她熟悉她的腰帶,順手拉開拉鍊,頭沒有低的拿出一瓶罐子,打開,倒出幾顆藥丸,「吃下吧!會好些。」這時我才抬頭正視她的臉龐,原來她是一位視障者,突然聽到我的慘叫聲,特意回過頭來幫我。她說,我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應該不到二十歲吧!她自己是第一次挑戰太魯閣馬拉松,也是有點無助與心累,畢竟這是一場相當耗能的比賽!因為身體先天的不足,無法藉著欣賞美景來減緩這些疲憊,只好在呼吸之間憑著嗅覺,想像這鬼斧神工的寶地,體認所有生命帶來的延續。然後聽到你的呼喊,讓我再振奮起來了!所以我想告訴你:「你,不是一個人。加油!」她的身影逐漸遠逝,而那一方的雲海中篩透出一道光,我似乎又燃起希望!俯視著峽谷的溪河,眼睛細細描繪峭壁的一稜一線,深感自己何其有幸,能親眼見證這大自然的創作,然而幾分鐘前,還在怨懟自己的選擇,為何挑戰如此艱難的比賽。那位視障姐姐與陪跑員與我道別,且很堅定的說:「我們會完賽的。我在終點等你!」我略片刻休憩,不禁回想出發時目中無人的盲目,一計當頭棒喝捻熄自己的狂妄。她比我更加看透如何面對人生的挑戰,而我想要跟上她的腳步。不知不覺邁開了腳步,感覺要抽筋,就立刻至路邊回筋。眼前的視線愈來愈清晰,視障姐姐的耳鼻如我的眼,所有的美好皆收進眼下!直到終點,紀念獎牌被掛在脖子上,重量是如此的扎扎實實,我閉著眼摸著它的紋路,回想自己的一路長征,還好有她。後來我在人海茫茫中找尋她,單向地尋覓……直至我呼喊她名字幾聲,方有人招手。她在等我。我奔向,與她擁抱,彼此的獎牌也撞出了聲響,像是一陣鞭炮聲,有人為我們喝彩;不是一個人,我們都感受到彼此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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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刪除者

陳玉慈接到那通電話時,我正在一個黑暗的電影影廳裡看著一齣長片。我的手機在背包外袋一直自動閃光,隔一陣子就亮起來,所以我拿出來看,發現那是一通來電,可能已經打了好幾次。我拿著手機,從觀眾區階梯一直走向下,在接近大門前的布幕時,接了那通電話,然後我就躲在布幕和拉門之間的小空間講著電話。她自稱是某個銀行行員,我有那個銀行的帳戶,因為有人從香港匯來三百多美元,她問我這是甚麼款項。我告訴她那是寫醫療文章的稿費。稿費,她重複最後兩個字,然後開始告知我外匯的一些事情。這時,我所收看的那個關於沙漠的長片的杜比環繞音效充斥在我們的對話之間,所謂的杜比環繞,或者氛圍音,是突破了平面的聲光,而感覺到那聲音發自立體的周圍,這種音效的體感,是如同身處在音繞之中,能一直感受到音波在身邊的振動。振動。所以她也許立即了解為什麼我這麼遲才接這通電話,她可以感受到我這一邊有著一波又一波的聲浪衝擊,彷彿想把沙漠中的每一刻都傳遞充滿這個影廳,那種喧囂淹沒的浪潮。今天早晨我丟了一堆舊衣服,像蛻皮一樣蛻掉一層用不到又想不到要丟棄的自我。今早我還刪了一些臉書貼文,都是關於我這陣子讀了甚麼書的照片,我感到一陣無謂,就全刪了,似乎不只是因為我已經有一段時間甚麼也讀不下。我只是一直想寫一件我在河北省發生的事。有一次,我到了河北省的石家莊,同行導遊是父親的熟人,帶著我們一團有台有陸的遊客,後來去了一間寺廟。那寺廟是導遊常去的,和那裏的住持、信眾都熟,一路引著我們從大門走近了殿宇處,只有見到一位來迎的俗家弟子,那俗家弟子領著我們,走一走見到了女眾住持師父,那俗家弟子當著我們的面,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師父面前,搞的我們跪不下去也很尷尬,紛紛合十。住持師父倒是和藹,讓我們訪得更深,直入了大殿。我們先瞻仰中殿大佛,然後次第參觀側殿,有一間側殿供著一尊白玉臥佛,身長不比人身還短,我很清楚異樣感就是從那裏開始的,那異樣感就像一種波動的杜比音效一直纏著我,在我身邊環繞,形成一種無聲的音圈,然後漫至我的喉際,我的鼻喉之間頓時出水,貌似哭了,我擔心被發現,就偷偷地哭。我們在大殿待了良久,也許師父以為虔誠,就告訴俗家弟子可以帶我們去鄰棟的樓上,我們不知道那樓上有甚麼,就跟著去了,到了那樓上又是一殿,我看那佈置分明是個靈堂,果然,那俗家弟子說,前不久住持老和尚才剛過世,我們有緣前往靈堂一拜。而且一見到那個靈堂,我就感覺不妙,我發現剛剛在玉佛殿產生的感覺,不是來源於玉佛,正確來說,就是來源於這裡。我一直站得遠遠的,想躲在某個輓聯的後面,等待那感覺的強襲過去,如果稍早在玉佛殿感受到的杜比環繞聲波是透過手機而聽到的,那置身靈堂的我感受到的振動,已經跟處在影廳裡一樣了。四周都是大地震動。 我父親生前是一個道長,是類似一貫道的住持,自稱會和神佛溝通,他站在靈前靜默了一會,然後就回頭找我,他指著靈前那個跪墊喚我,我不肯去,靠靈前那麼近的話我就會受不了了,但是他一直堅持,惹的同行的人一直在看我。自知拗不過,我只好去跪,才一跪下,那振動就貫通我全身似雷擊,我全身震顫嚎哭,但意識一點都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身不由己十分害怕。 事後,導遊笑說,她每回見了住持老和尚都會十分開心,不明白我怎會如此傷心難過,我不知做何解釋,因為我也一點都不傷心啊。然後我們就在寺院裡自由參訪,中午就在大寮和師父們一起過堂用膳,那午餐是一碗盛著紫黑色長豆的灰色清粥,沒有味道,很像餿水。導遊說,大寮惜福,只用附近市場分來的棄菜煮粥。這粥比我在普陀山法雨寺用五塊錢人民幣換來的白色蓋澆飯還要原生態。我去過四大名山,其中普陀山不下六、七次,法華山不下三次,沒有一餐像那餐一樣。當我們集合好欲整裝離開時,住持師父命弟子提了幾個禮袋來送行,在車上,我拆開袋子,發現裡面是一本很厚的書,草綠色的厚紙封面,翻開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老和尚的照片,接著是他自幼童真落髮的照片,和一些傳法的事跡,如每一屆的大專生營隊,或出國弘法的經歷。一頁又一頁,厚厚地十分沉重的一生,但我對這些事跡反而是較為無感的,我心想,讓我在他的靈堂大哭的,就是這個和尚嗎?看上去,就是一個陌生人。這和我刪除自己的臉書有甚麼關係呢?我想我初時放這些照片和貼文,是以為自己將要以一個作家來自居的。我若沒有這一層身分,是否就沒有辦法認同我自己?我是否害怕一層一層地刪去自我的外衣,我害怕中年一事無成。但是,我寫的只是文字而已,相信很多人對我的文字是無感的,比我對河北省和尚的一生更無感。而我真正有感的,是在那靈堂裡感受到的振動。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再遇到那種振動了。而我也還不是,我並不是那種振動的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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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異鄉訪友

■鄒敦怜聽到我這次出差的地點,媽媽叮嚀我一定要去看梁阿姨,還提了好幾次。只是我去的時間很短,對這件事盤算著敷衍過去,到時就用「實在忙得沒時間去」來搪塞。臨出發前,媽媽卻塞給我一包健康食品:「我已經說好了,梁阿姨剛開過刀,這包東西記得帶給她。」受人之託,只能忠人之事,我在異鄉代替媽媽訪友。從熱鬧的中環一路換著地鐵,來到新界的大埔市區,在每幢都長得很像的高樓大廈群中,找到梁阿姨的家。來應門的就是梁阿姨。她一看到我就像小孩子一樣興奮的叫了起來,我卻尷尬地張大嘴巴。梁阿姨是媽媽從前的同事,以前很照顧我。她喜歡研究怎麼幫小女生綁頭髮,我的長髮就是她的小試身手的舞台;她喜歡做衣服,縫紉機踩呀踩的,裁製的全都是我的新裝;她帶著我去參加筵席,會故意說:「這我女兒!」等別人投來詫異的眼神,她就摟著我誇張的大笑。這是我印象中的梁阿姨:豐潤美麗、活潑開朗,有天生嗲聲嗲氣的娃娃音。這些年我沒有機會更新腦中所保留的梁阿姨形象,很驚訝梁阿姨怎麼變成這副模樣:小光頭的頂上戴著一頂花花帽,瘦巴巴、乾癟癟的,混搭的衣服配色奇異,春夏秋冬都披在身上。眼前十足的老人家身影,有點不勝唏噓。不過她當大剌剌過來摟著我,嗲著嗓子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毛妹,你來了唷!」語音一落,我的感覺全都回來了。「梁阿姨,您剛開刀?」坐定後我努力找話題。「是啊,腦瘤,很幸運啊!」這我不懂,生病開刀,怎麼會是幸運呢! 「你劉叔住院裝心導管時,我一連照顧了五天都沒闔眼,就在醫院倒了下來。」劉叔是梁阿姨的先生,是個骨科醫生。我不解這怎麼算幸運,不是應該說「禍不單行」嗎?「就在你梁叔工作的醫院,醫生護士都在一邊,馬上就處理了,誰能這麼幸運!而且啊……」梁阿姨眨了眨眼繼續說:「開刀時才發現,我這腦瘤腦袋瓜裡陪了我快三十年,像個不定時炸彈。我多幸運,等到醫療發達的現在,它才一口氣爆發。」原來,幸運指的是這件事情。梁阿姨依舊健談熱情,話匣子一打開就停不住。我也在聽了許多故事之後,再次熟悉這個媽媽念念不忘的朋友。臨走時換我摟了摟梁阿姨:「梁阿姨好好保重,我下次來,一定再來拜訪。」我是真心誠意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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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筍阿嬤與我

謝美園她以刀的後角在筍殼斜劃一線的同時,持筍頭的手往左一扭,筍的稚嫩到年老層層分明,一生盡皆現形;筍殼瞬間脫離,她順勢以刀面將筍殼往腰前地板刮落,才兩秒鐘,已俐落地剝好一支筍,處理好檯面;再拿起一支,再剝,再拿,才十點多,她已雙腳被成堆筍殼包圍,找錢給客人時還得刻意微微探身伸長手臂,在寬度兩公尺不到的狹長窄攤前。端午前後,綠竹筍勃發上市了,賣筍阿嬤又開始忙碌,我總愛買上幾支,滿足口腹,也懷想舊時光。筍,對我來說意義非凡。竹山,顧名思義,竹之鄉,是我成長的地方。有筍才有竹,竹之鄉當然也是筍之鄉。吃當季吃當地理所當然,食筍是與成長並進的,青梅竹馬一般。而我們的吃相是很大器的,成鍋煮熟,添它整碗當飯吃是自然不過的事。雖然大人總說筍一次吃太多傷胃,但我的胃好似天生和筍有緣,從未因貪食而鬧不舒服。阿嬤七十歲了,從四月至十月,日日賣著兒子清晨從直潭壩附近的自家筍園採挖、產地直送的鮮甜,去殼煮湯或帶殼蒸熟做成沙拉筍都美味。「你賣筍仔賣幾年矣?」「賣幾年喔?足濟年囉,我家己嘛毋知幾年矣,袂記得矣。」「一工賣偌濟筍仔?」「一百斤左右。」「逐工價數無仝,按怎決定今仔日一斤賣偌濟,明仔載賣偌濟?……」在等筍時問東問西,從老人身上挖筍般挖掘一些我不懂的生意眉角與故事,阿嬤總笑著回應我。忽而記起一張憂愁的臉。一個週日,走過古道,喘吁吁中見一阿嬤蹲踞小岔路口,身旁幾包分裝好的新筍,一些地瓜葉與小黃瓜。我經過時她抬起頭來跟我道「早」,但笑容明顯藏著憂愁。「這筍仔一包偌濟錢?」「兩百箍。」我拎起一包,請她切去筍尖,付了錢,看著該已逾七十歲了的身姿,不禁試探地問:「今仔日母親節咧,無歇睏?無叫囡仔來鬥賣?」「歇睏就免食飯矣,我趁我家己吃咧,阮囝攏毋鬥做。」「按呢喔,毋過種筍仔愛崁塗,閣愛挖,真忝咧。」「嘿啊,但是伊都攏毋鬥做,干焦欲鬥薅草爾。」無奈刻在老人家臉上,不若市場的賣筍阿嬤,那笑容是看不出憂愁的,是歡喜做的,一樣賣筍兩樣情,我不忍心再問下去,點點頭就離開了。五月起野薑花漸吐芬芳,市場的賣筍阿嬤便也兼賣起花來。而我,依舊是她的客人。野薑花,對我來說也是意義非凡。鄉居時期,野花緊貼嬉鬧的童年,但我們多半關注飛舞其間的蝶蹤,唯有野薑花是唯一青睞的瓶花,樸拙的風雅。我們總在農忙返家路上割下大把馨香,而它們也是北居幾十年後的我最常也最心甘情願掏錢買下的花。「這花敢家己種的?」「這毋免種,阮做穡的田邊滿滿是。」我腦中浮現田野圳邊開滿野薑花景象,想起「毋免種就有」的風景曾是我熟悉的,卻是如今渠堤土埂被水泥取代的我村已然消失,爬山時才偶爾得見的景致。筍,以冬筍價最昂,但我問為何不曾見阿嬤賣冬筍,阿嬤說因北部太冷了,不利冬筍生長,所以沒種。住在筍之鄉,冬筍價格並未因此較親民,得家中有貴客才有。但每個農曆年,圍爐的桌上一定有鍋加了乾魷魚排骨青蒜段的冬筍鍋,那是父親的堅持。身為家庭主婦,雖日日烹煮,但可能因十歲就站在大灶前煮一家子吃食,太早學習的結果吧,我對烹飪其實沒興趣,總是想法子去繁就簡;煮一鍋筍湯,因此成了我偷懶的渠道之一——藉著煮筍得「有點油才好吃」之機,在鍋中加條五花肉同煮,肉熟了先撈起,留筍續煮,筍湯與白斬肉在忙他事之餘已可上桌。於是,我又來到阿嬤的攤前。然而,卻不見她。幾經探詢才聽其他攤主說晚輩不希望老母親繼續再賣,已收攤一陣子了。這些年,看阿嬤剝筍賣筍,向她買筍買花,談笑中經常因此回到鄉居時。如今,站在連接舊時光的斷橋前,我些許失望,卻也為她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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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花非花 椅子說話

簡玲椅子通常不說話。它置入的空間總是丈量過,沒什麼好說,它的形制看來直挺挺的,寫著舒服自在,只要腳步聲在它身上消隱,就足以素描一幅尋常人家的好光景。椅子必須是可靠的。沉淪在羅漢椅身上的男主人,和它一樣,是個堅硬的老古董,他發出的鼾聲彷彿讚嘆它的催眠術。凹陷的白色單人沙發,伸出雙手將爬上爬下疲累的小女孩抱在懷裡,她和它的笑一樣潔白柔緻。圓婉的圈椅流暢的弧線毫無銳角,托著體態走樣的女主人,噓,讓忙碌的她好好歇會兒。向晚以後,男人女孩和婦人點著燈火,不管坐那張椅子,臥如黑豹睡如白貓坐如樹熊,不墜之地繾蜷著柔情蜜意,忘記世界的疲憊和困境。椅子通常不說話,但,它可以聽見你說的話,聽見你心底的話。當萬籟俱寂,椅子玩起大風吹,它們放下酸疼的臂膀躺臥在地板,你聽,椅子說話了,它說的是普通話,像是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話,像是你的話我的話。天亮前,大風會把它們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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