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這一盒拼圖

■林熹看著被貼滿星星的天花板,沉沉睡去,這幾個月,雯欣又收集到好多片美麗佳景,拼放進旅行台灣的大拼圖裡。小時候的雯欣其實很不愛運動,不喜歡跑步、登山、游泳、打球,所有需要動的活動,雯欣都能避則避。或許正因如此,所以雯欣從小身體就不好,愛登山的父親為了讓她加入他熱愛的活動,想出一個遊戲,叫做「風景大拼圖」。第一次聽到這個沒什麼吸引力的「風景大拼圖」時,雯欣手裡還抓著課本,一邊聽著父親興高采烈的講解,一邊意興闌珊地看著父親,心裡想著明天的考試。遊戲規則是雯欣必須跟著父親去登山,每完成一個目標,或是沿途收集到感動她的故事,就是一塊記憶拼圖,等雯欣收集到100塊拼圖時,父親答應,他會完成雯欣的願望,任何願望都行。很明顯的,這是一個騙小孩子的遊戲。多虧父親還特地想出「風景大拼圖」的包裝策略。那個晚上,雯欣冷眼看著向來不多話的父親,本想拒絕,卻在他眼中看見擔憂神色,不曉得他是擔心自己的提議被拒,還是擔心她的身體,一個恍神,換來一時的鬼使神差。雯欣居然答應了?從此以後,一場父與女暗潮洶湧的戰爭就此展開。與父親一起收集到的第7塊拼圖時,雯欣告訴父親,等收集到第100塊拼圖時,她要一台變速腳踏車。父親微微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彷彿在說,這個簡單,沒問題。第76塊拼圖,大霸尖山,這不是記憶中最難登爬的一座山,卻是讓雯欣最想要放棄的一次。大霸尖山,名中有「霸」字,果然霸氣十足,一行人才剛到中霸的山屋,雯欣就興起想打退堂鼓的念頭,父親也不逼她,只淡淡說了句,看她自己的意思,就不再說話。看著眼前執拗的側臉,雯欣突然發現父親臉上竟出現老態,半垂下的眼皮顯得有些疲累。那趟路,雯欣硬著頭皮,走完了。當一抬頭,仰望氣勢逼人的大霸時,雯欣偷偷屏住呼吸,被眼前霸氣十足的大霸狠狠震住!大霸群峰果然撐得起這個「霸」字。大家抵達時,剛過中午,太陽很烈,日頭白光將峰頂襯得更加威霸尖猛。他們走在通往霸基的鐵扶梯上,每走一步,便會越發自覺渺小。就在此時,剛才的任性突然湧上心頭,在壯闊的大霸腳下,雯欣突然被一抹羞愧輕輕環繞。每個人的每條路,都必須靠自己去走,別人替代不了。所以父親才會說,看她自己的意思。日子一天天過去,這個世界什麼都在變,唯一不變的是雯欣跟父親的約定,在雯欣唸大學4年級時,已經收集到第76塊拼圖。那天回家後,雯欣泡了一杯父親最愛的高山茶,送到他手邊,對他說。「等我收集到第一百塊拼圖時,我想要一輛跑車,等念研究所時,我想實現開跑車去學校上課的夢想。」父親聽了,全身僵了一下,經過好久時間都回不了神。看著父親呆掉的模樣,雯欣有些得意,拼命忍住心底不斷噴湧出來的笑意,搶在自己爆笑出來之前溜回房間,把頭埋進棉被裡,好好大笑一陣!為了孩子的健康,爸爸也可以變得很有「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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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荒野五帖

■陳煌一、有家蛙,喜歡姑婆芋。蛙,也喜歡一支大傘。所以,我總覺得蛙有一支大傘的家。有了家,蛙就會長期住下來,在大傘的底下,那裏是安全陰涼的居所。蛙並喜歡大太陽,因為那對牠的皮膚不好,也可能有害小命。太陽的光亮,並非人人喜歡,樂見,有人就傾向不適見到陽光,躲在其中,就覺得安全,隱密多了。這支大傘,是姑婆芋,來自南美的植物,在潮濕的地方生長。潮濕,也是蛙的所愛。但荒野中,蛙的數量似乎並不多,似乎比姑婆芋的數量還少。姑婆芋大量繁殖時,總在雨後,這時的濕潤才是蛙最佳露臉的時機,在大大如大傘的姑婆芋葉片下,或上,靜默地享受牠不知多少時日以來的枯燥煩悶,這時有了大葉姑婆芋的保護傘,也就可以大膽看看雨後世界了。誰會對蛙感興趣?野鳥們應該還在對雨後的世界感到興奮吧,因為蟲子大餐更豐盛了,更吸引了。蛙比許多蟲子更難搞,因此,誰也不在乎蛙有多重見天日般的欣喜,也不在乎蛙有多肥美。再說,即便蛙在荒野中是稀缺的美食,小野鳥只能望而卻步,奈何不了蛙。所以,通常蛙可以很有自信地在緊急情況中迅速躲藏到姑婆芋傘下。牠應該不會離開自己的家園太遠。流浪,對蛙來說,太奢侈了,也太難以想像了。但即便是流浪,蛙還會有多少期待,或夢想?其實,我們才是流浪者,或許只為了一個家,或不是,或許只為了一個夢想,或不是,然後我們心並不安定,或不是,總之,即便宅在家裡,心也往外的網路上跑。我們都想由流浪中創造出一個不需再流浪的家園,比如桃花源。而這荒野就是桃花源,野生動植物的桃花源,也是風的四季的桃花源。所有的蛙,也是這麼想的吧。姑婆芋站在山麓的小道上開放,殘留的雨水在當初落下時,已將蛙的大門敲開了,如今就算乾燥了,落滿灰塵,它還是能甘願為蛙與牠的桃花源遮風擋雨,阻太陽,這很好。有桃花源,有家的,都會很好。既使那只是一片人煙罕至的荒野,也會很好。誰不喜歡?二、山路有山,就有山路。有山,但不一定沒有人煙,因為人煙是人生成的,山路也是人走出來的。那山路並不寬,一邊是山麓,長滿各種雜樹,我能叫出名字的,和不能叫出名字的,但絕對沒有果樹,而另一邊是對著山勢邊坡,野草叢生,也是我能叫出名字的,和不能叫出名字的,中間的山路隨著山腰而走。曾經有人告訴我,那一條山路可以通到另一個遠處山頭的另一邊,彎彎曲曲。所以,我的望遠鏡,能隱約眺望到山巒樹林上,那高高得遠遠的隱約樓宇。因此,荒野的山路應該到彼處為止吧。我不曾試著將山路走完,因為走著走著就到了盡頭,我有點害怕見到山下的城市,或是沿著山勢而坐落的樓宇。有城市,或樓宇的地方都會侵入荒野。荒野就不再荒野。我盡量不再接近那地方,只在還接近荒野的荒野之地流連。那裏,我可以和所有野地的野性,一起遠眺城市,樓宇,我們像是局外人一樣。總之,我還是不想那樣走到盡頭,那有一種逐漸被城市侵犯的異樣感覺。那時候,我只想一個人待在野地,離城市越遠越好,如果能走路可達,再遠,會進入野地,也一個人尋路而去。只要荒野的山路荒無人跡也行,偶見的路燈也是荒廢的,並不影響所有野生動植物的生活即可。不過,我難以確定山路邊的破舊路燈荒廢是長久的,因為據說,以後會有更新的大路,和更多的樓宇會通過進駐這裡,因此有多少荒野變成山城,不得而知。人們認為,住在山城多好。但每一隻山鳥,和一株野樹都不這麼認為。因為,山鳥和野樹都無法與人抗衡。我樂見,包括這一條沿著山腰而被最早開出來的山路,石子滿佈,落雨時泥濘難行,除了我,和一位偶爾出現的獵鳥人之外,沒人會經過這裡。小彎嘴畫眉會成群由一側密密矮樹叢或竹林中,探頭探腦地探看一下動靜,然後掠過山路,闖入另一側的雜樹林中,牠們雙眼綁著黑色眼罩,如四十大盜般飛馳而過,如入無人之境。運氣好的話,一隻難得一見的白鼻心,或竹雞會疾風似的飛快迅速橫橫竄過山路,腳沾滿泥巴。那時,我幾乎熟知山路的任何巨細靡遺,以及沿路的四季。只是,只要有路,兩旁的風景再好,荒野再野,就早晚會被拓寬,被無數人車進駐,被各式樓宇侵入,老舊荒廢的小路燈也會更換,到時也會遮去滿天的星空。所以,我珍惜那早已長久破舊荒廢不亮的幾盞路燈,它們在山路上僅僅是擺設,山鳥與野樹都不需要它們照明,任何一隻草蟲與花也是,我也是。我只在天暗下來前離開山路,留下來只有不應被干擾的野性世界。那時,我在想,如果沒有山路出現,也很好。一切都原本地留給野性的荒野。三、相遇一九九0年之前,我寫了《人鳥之間》,所以我寫生畫了這張長尾水青蛾的時候,也是在那時,所謂的野鳥新樂園的荒野。因為距離的歲月遙遠,我都不記得在何時何地和位置,甚至何種氣候與植物之下發現牠的。但我畫下牠了。在我的薄薄一本畫頁中,牠,長尾水青蛾出現了。我當時很快地畫下牠,從此我再也沒遇上牠。我總覺得,相遇只能遇見有意義的人或物,相遇才有意義。我在荒野時,能遇見的山鳥無數,不過諸如常見的麻雀,白頭翁……等等的山鳥,我只憑牠們名叫即能辨認出牠們的名字,但是有些難得一見的山鳥如竹雞,五色鳥……等等,卻經常在無意中,或等待中相遇時,始感覺一種驚喜,覺得我終於因相遇而得以一見,認識,謀面,這樣的初初相遇的意義,在於先建立起的之後盡可能進一步的相知。在人鳥之間,牠們無須「相知」於我,也無須認識謀面於我,但對我來說,我卻是需要,必要的。這種意義,對觀察特別重要。只是對這隻難得一見意義下的長尾水青蛾來說,我的追憶中,除了初次的相遇外,我就無緣再與牠相遇了。其實,應該說,牠一直都在,牠的族群一直都在。只是我無緣再相遇罷了。假使,我要更認識牠,我可以從電腦中獲得許多資料,但如果我想獲得更具意義的話,就會捨棄電腦,自己會在自己的不棄觀察紀錄中,讓相遇成為有意義的重要緣分,與資料。我只依稀記得,牠忽然間的近距離出現,牠就靜靜停留在一片葉子上,好像牠原本就在那裏,不曾離開過一樣。牠沒動,我卻心跳不已。我在觀察記錄山鳥時,也會在意當時的天候,蟲子,林木,花草等等的四季變化,長尾水青蛾對我卻是極其陌生的。我的相機無法對牠對焦,牠就距離我的鼻子前幾公分,我也無法後退,因為我退無可退,我身後好像是一個灌木叢生的斜坡。在我努力穩定身子之後,我只能取出畫頁和筆。牠靜靜讓我畫完,我已滿身大汗。天色開始閉上眼睛,我應該離開了。荒野,就是這樣,只有我們的相遇,才有意義。四、遺忘慘了,我也遺忘了當初的它了。遺忘,有時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有時又念起來時,還是不記得,那就慘了,好似做了一件壞事,怕人責怪一樣,那就不太愉快了。我隨手做寫生時,喜歡畫距離最近的,手邊的小景,一朵花,一枝草,一只蝴蝶,然後收藏起來,心想這樣的手繪小畫日後裝裱起來,可以給自己的書房牆壁當裝飾或開小畫展,也很不錯,也許,當成日後某些文章的插圖也很好,若能出本小書,附上自己手繪的畫作插圖,就更有意思了。坐在荒野的角落,或路邊時,風是我的朋友,陪著我一整天,它搖著身邊的野草,好像要我也探看它們一眼似的,它們並不比山鳥更值得吸引人,但他們也很重要,跟山鳥一樣重要。日出和黃昏在照耀它們,或遠離它們時,它們並未離開,即便雨無法直接滋潤它們,它們依然按照自己的能力努力活著,在草葉之上,草莖枝上,開開花,結結仔,看看這世界,等到風來了,雨來了,該老了,該風散雨流了,該凋零了,也就這樣一輩子了。身邊所及之處,或眼不見之處,都是如此的生活,和死亡。從來沒有草蟲,或山鳥,或風雨,或日出黃昏,或白雲蒼狗,或人來為此憑弔。它們就如此安靜地來去自如,它們的族群祠堂門匾上或許就寫著「樂天知命」幾個字吧。我也不是來憑弔的,這些野草自然會有人為它們取名,可是我記了,又忘,我是來探望它們的,想坐下來好好看看它們,只是如此而已。如果記的它們的名字,下一回,在遇上了,就能較熟捻地打招呼,叫出名子了,這樣親近一點。不過,我總愛遺忘。因此,慘了,遺忘了就尷尬了。也沒人會喜歡見面時被他人遺忘自己的名字吧。草木自然不會,但我總想,如此的遺忘是我的記憶不行了,讓我缺乏繼續深知下去的理由,或藉口。荒野是一部超大部頭的百科全書,但我連草木這一科目的知識都不足,能不禁汗顏嗎?只是曾過目的,總還會有一點印象,這一點印象,就足夠我繼續懷念,和回味了。其實,還帶一點點興奮,彷若遇見久違老友了,一時叫不出名字,卻一樣雀躍,而莫名。但遺忘在荒野又是另一回事,我坐下來時,風陪著我,鳥聲啁啾,雲在飄,樹在搖,山不沉默,我坐下來,草莖靜默地與我為伴。這一切還算美好,它們,我忘了名字的它們,它們還依舊樂天知命。五、長蟲有山,就有草木。有草木,就有蛇。在人看不清的草木深處,因為未知,因為不明,所以人們會猜測那裏面會隱藏著蛇,讓人冒冷汗的冷血動物。我不怕蛇,但我怕牠藏匿的出其不意。野地中,有這種長蟲並不意外。但我在荒野中遇見的不多。那一整個夏季 我在荒野的樹林的小徑裡進進出出,那是一條通往山麓間底部的一個荒廢很久的小溪,小溪很淺,但水聲潺潺,小溪上密佈樹蔭,一側還密生著竹林,那顯然是一處人為的竹林,用來採摘竹筍,我發現不知多久一錢就有人跡。黑暗的竹林中有異狀,我越過小溪後未敢再越出太遠,一條長蟲捲曲在竹林下的草叢中,我想,我驚擾到牠了。那是牠的領地。附近有溪,會吸引如白鼻心或松鼠等等的小動物,甚至竹雞或體型較大的烏鴉或樹鵲來飲水歇息,因此那是牠最常出沒之地吧。我在附近林子的一處大石旁也發現一個極小的土地公廟,大石長滿潮濕的苔蘚,土地公廟是由幾塊石子堆壘而成,所以小到只有一個足球般大小,廟已不成形,但隱約能判斷那是一個被廢棄許多的土地公廟。小廟的天空完全長年被茂密的樹遮掩,又被歲月長久遺忘了,因此處於一種完全廢墟狀的情況,小廟的內外也佈滿厚厚綠色苔蘚,與潮潮的水漬,幾乎將之掩埋在陰暗的時光中,我猜,土地公若還住在裡面,應該也太潮濕了不太舒服吧,即便有山鳥落下來,也會腳一滑溜,引人訕笑。陽光在這樹林下是止步的。時光歲月也是。不過,有長蟲在附近陪著,或許土地公也不寂寞吧。那裏,早期應該有人住的,所以會有土地公廟,有竹林,但不會有長蟲。我看見竹林地上留下了廢棄已久的竹簍與鏽蝕嚴重的鐮刀,人已去,韶華已遠,僅留下茂密深沉的竹林,和移民而來的長蟲。小溪繼續潺潺,竹林繼續囂囂,小廟繼續寂寂,於是我想起有人說過,人類有一種毛病,像是精神勝利法,就喜歡把一些強大或自己恐懼的東西將它反而說得很弱小,以反射出人的強壯偉大,於是會把自己恐懼害怕的蛇說成是長蟲,還會將老虎說成是大蟲,這是一種人的阿Q式精神勝利法。但不論如何,長蟲的稱呼總比蛇不那麼冷冰冰,嚇人的感覺多了。長蟲,蛇也不喜歡我的出現。即便出現在牠勢力範圍的領地也不喜歡,但卻很無奈,因此牠悻悻然走了。我也離開時,我在想,當初的人為何離開土地公,離開自己的竹林呢?這沒有答案。這荒野,不需要人們給太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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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迷霧般的小山丘

蕭文打開報紙,報紙的標題有「桂子山」三個字,一張熟悉的照片映入眼簾,小山丘上是一間紅磚房,旁邊有一株樹,防水塑膠布鋪在一座小山丘斜坡上,四周的樹叢已清理乾淨,紅磚房與這株樹,給人一種孤獨的淒涼的感覺。2012年,居民遷出水交社後,經過整地,保留的幾棟房舍,拆除所有房舍,成立水交社文化園區,園區中,志開國小北側,有一個小土堆,旁邊有一面標示牌寫著「桂子山」,這一次它相當突出,為熱門話題,口耳相傳,穿鑿附會,蒙上一層迷霧。2009年4月初的一天上午,我和一群人穿過興中街七巷十八弄紅磚圍牆夾出的狹窄巷道,兩旁的住戶已人去樓空,踩踏滿佈黃色樹葉的泥土小徑,聆聽腳下樹葉沙沙的聲音,登上桂子山,山上佇立著一個紅磚砌成的小屋,這個不起眼的紅磚小屋吸引不少人注意,桂子山又蒙上一層迷霧。程柏光從鐵櫃中拿出一個個土黃色的大型信封,他將資料依類別入不同的信封中,我們心中有一個共同的問號:那是桂子山嗎?程柏光的記憶力很好,他於1950年代就讀台南空小(現在的志開國小),他告訴我:「我曾上過桂子山多次,當時山上有個涼亭,四腳是洗石子的柱子,四邊並沒有紅磚牆,涼亭下方是一個鋼筋水泥建築物。」他說:「我推測,這個鋼筋水泥建築物不是開挖出來的,而是建築完工後覆土而成的,因為這裡的土質欠缺黏附性,很難從這種土壤中挖掘出一個洞,再以水泥強化。」我說:「那是電話總機房。」早年的軍用電話不能直播,都由總機轉接,各單位以大陸的城市名稱作為代號,譬如台北的代號為上海、空軍總部的代號為重慶、國防部總機的代號為江蘇一號等。軍用電話沒有撥盤,機件部份裝在長方形的帆布袋裡,聽筒放在帆布袋上方,帆布袋外面狹窄之處有一個搖柄,拿起聽筒,搖搖柄,就接通總機房,告訴總機對方的代號,譬如「請接武漢。」總機就會轉接到對方的號碼上。我說:「每年農曆年的前一星期,爸爸會拿一條長壽煙,在黃色的盒子蓋上寫著我們家的電話號碼,我穿過狹窄的巷道,爬上小山坡,將煙送到桂子山腰的電話總機房,我將長壽煙拿給總機房的人,同時指著煙盒上的紙條說:「這是我家的電話。」這是爸爸的公關,所以,我每年都要走一趟桂子山。」這個鋼筋水泥建築裡,擺滿著複雜的通訊設備,總機房入口與地面垂直,有一個人寬度,約一百七十多公分高。後來,電話普及,家裡的電話改為撥盤式電話,可以直播,爸爸將軍用電話繳回部隊。不知什麼時候,桂子山周圍圍上一圈紅磚牆,無法進入,山上長滿樹,遠望是一個綠油油的樹叢,看不到紅磚涼亭。有一年家裡的遮雨棚下有蜜蜂窩,蜜蜂窩不斷擴大,爸爸找來一位養蜂專家,他拿了一個大塑膠袋,套在蜂窩上,將蜂窩摘下,高興的告訴我,這是虎頭蜂窩,指著塑膠袋蜂窩裡白色一直在蠕動的蛹,說:「這個東西最好,可以泡高粱酒,很補,我泡了之後可以送你一瓶。」我好奇,家裡怎會有虎頭蜂?聽說這種蜂不是一般的蜜蜂,人被叮到會死亡,我問:「虎頭蜂從哪裡來?」他指著東邊這個高地上的樹叢說:「從那裏飛來。」小山丘籠罩在迷霧中。太平洋戰爭末期,日本海軍在興中街75號聯隊長宿舍的院子,興建一個小型的鋼筋水泥防空洞,上面覆土以及種草與樹木做偽裝,供高階長官及眷屬躲避警報用,至於其他人的眷屬呢?總要想個辦法,於是日本海軍興建一座可容納四十至五十人大型鋼筋水泥防空洞,供居住在水交社的軍人及眷屬躲避警報,在防空洞上面覆土與種樹,作為偽裝,同時,在上面修建涼亭,觀看附近賽馬場賽馬。台灣光復後,日本海航的財產由空軍接收,空軍在這裡設立眷村,1952年,空軍利用這個大型防空洞設立電話總機房,配備約十人,輪班負責接線,班長馬寬雲,單身,沒錢租房子,為解決居住問題,他注意到山頂有一個涼亭,他自行將這個涼亭四周用紅磚砌起來,居住在裡面。程柏光拿出一幅他畫的桂子山大型鋼筋水泥防空洞的剖面圖,這個剖面圖由三幅圖組成,上圖為挖掘的情況,有人在土丘中用鏟子將土拋出來;中圖為挖好覆土,建涼亭後的剖面圖;下圖為現在的外觀。程說:「這應是大型的掩體,不是桂子山。」程柏光說:「有人說那是消防蓄水池。」我說:「若是消防蓄水池,開口應與地面平行,而非與地面傳直。」我到圖書館查閱文獻尋找答案。余文儀的《續修臺灣府志》的描繪為:「魁斗山,在縣治南口里。三峰陡起,狀若三台環拱郡學。」謝金鑾、鄭兼才的《續修臺灣縣志》有更詳細的描繪:「魁斗山,在邑城南。其脈自東南來,至正南陡起三峰,狀若三台星,為府學文廟拱案。」桂子山位於台南東南方,由三個連續的山丘構成,而非孤立的一座小丘,英桂在《福建通志臺灣府(上)》描述:「魁斗山在城南,脈從東南來,至正南陡起三峰,狀若三台,為府學文廟拱案。又蟠屈蜿蜒,以至西南,勢皆內抱,形象所謂下砂者止此。」洪敏麟在《台南市市區史蹟調查報告書》中所述,桂子山由三座小山組成,位於現在的南門路以東,健康路兩側有一個舌狀突出的地帶,海拔約十六至二十公尺。這三座三丘並列於府城東方,有如筆架,中峰最大。我跟程柏光說:「依據文獻,桂子山應在南門路以東,而非西側。」又說:「這座小山丘是獨立的,沒有連續的小山丘,不符合文獻的描繪。」人會捕風捉影,將一些事務披上一層外衣,增添迷樣的色彩,口耳相傳下,桂子山蒙上這層迷霧,我跟程柏光說:「這不是個美麗的錯誤嗎?有必要揭穿嗎?」他笑了笑。 常常騎車經過水交社一街,看到這座林木蒼鬱的小山丘,想到圍繞它的迷霧般的傳言,增加這個小山丘的神祕感,平添它的美。現在,迷霧散去,桂子山赤裸裸的呈現出來,我的驚訝帶著失落感,為何讓這座小山光禿禿的呈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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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日子

■黃鈺婷 有些人平放的時候是海反摺的時候是鬼魂 湖水有時也是鋒利的嗎在我們尚未認識自己的時候水鳥輕輕濺過時間沾溼了一點我們太用力的眼瞼 春天搭著一艘小船停了下來天空太遠我們選擇在地上寧靜地開花那時陽光也會停下來 有些文字在還沒生成之前如同點不起的篝火在黑暗裡覆滅 那些神總是無法收回的是一瞬之光起皺的湖面是死亡的堅硬夢的柔軟讓我們失去了時間 每一張因愛而皺摺的臉都有著宇宙洪荒的安靜在那時候我要粗糙地去觸碰去製造比白色更長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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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草地上的魚

小令大坡池畔的竹筏群,像漂流木集合靠岸,拍碰推撞。好奇竹筏是用什麼固定,遂往浸水的草地走去,連水裡的影子都還沒照見,先被草中橫停著的一條魚屍嚇住。好完整的一條烤魚。心想,原來大坡池旁邊可以炭烤吃魚,還吃得這麼乾淨,只剩一副骨架嗎?對竹筏的興趣就此全然扔回大坡池,身體下意識快步走往人群,不少遊客正沿著池畔踩動腳踏車,追喊笑鬧。走回人群裡的腦子,還在想那條魚;猶豫著要走回去把魚屍埋起來嗎?不好放著曝曬又接續嚇到另外一個人吧。沿著大坡池的弧形繞圈,邊移動、思考,很快就在草地上遇到第二條,一樣的骨架外型;彷彿出土化石般的魚仍活著,不停甩動尾鰭;剛剛看到的第一條魚,扎扎實實曬乾至眼珠凸白的樣子,對照眼前這隻還活著的,才發現牠身上的花紋頗似炭烤般撩亂。沒人發現草地上的魚嗎?直起身子,往整個大坡池遠眺,才發現沿岸都有零星垂釣的身影。走在草地上,就一直遇到魚;有不同大小,不同死活。我靠近一位釣客,他正收線起身,手裡抓著一尾大魚。我忍不住問,這什麼魚?琵琶鼠啊。釣客看我一眼,邊熟練拆掉魚鉤,大手一揮,琵琶鼠就飛進他身後的草地上。你不要嗎?我問。釣這個沒有用啊,這垃圾魚吃垃圾的,結果比垃圾還多。釣客旁邊,是另一位釣客;腳邊也停著一隻還活著的琵琶鼠,像寵物一樣,仍開闔著鰓。我問,不直接殺嗎?釣客說,不用殺啦都殺不完,丟到旁邊,牠們自己會死。忍著繞池一圈,遠離午後的日光與強風,遠離草地,回到磚路上,心中仍充滿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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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玉蘭花又開

■胡倩妮這幾日,我總覺得上班路上多了什麼風景,但路是日日在走的,依舊是一樣地寬窄平闊,車流和人流依舊是一如既往地多,較平時並無二致。思來想去,仍是不明所以。傍晚,我沿著來時的路細細回味,方始發現癥結在路邊的樹上。路邊的那些玉蘭樹不知何時竟開滿了花,有白色的,紅色的,也有紫色的,色彩分明,在早春的料峭清寒裡顯得十分醒目∣∣白玉蘭花潔白如玉,紫玉蘭花貴氣逼人,朱砂玉蘭似紅粉佳人,堪配俊傑才子。玉蘭花大多開於早春,它還有一個與此十分匹配的別名叫“望春”,意思是說望見它,我們也就望見了春天。可能它本就是春的使者,來此人間的目的是為百花的蘇醒揭一個幕吧。玉蘭樹的樹幹是筆直的,一棵樹就是一棵樹,並肩而立,但不互相依附。這種品質在花的身上得到了延續,雖然長在路邊,開在路邊,但它們並不曾沾染人世的點滴塵埃。一朵朵,如玉石般玲瓏、明月般皎潔,映襯得天更藍了,風更媚了,如果以人比花,玉蘭樹身材高挑,俏美可人,算是花樹中的模特。於它而言,大地就是舞臺,風和雨就是觀眾,遊客所見,這一場秀,花開濃烈,但不俗豔。與許多花綻放時急切的心情不同,玉蘭花開時是從容的,從容到你幾乎不知它是什麼時候開出花來的,等你發現時,它已經優雅地等在你途經的每一條路,每一個巷子口。這便如同人的感情,不知起於何時,待發現已是一往而深。很多人對於玉蘭花的印象可以回溯到童年,打我們有記憶起,這花已經出現在我們的身邊了。從這一點來講,玉蘭花的花期也算是長的了,因為它從我們的童年開到了成年。從童年到成年,這人世,很多的風景都變了,很多的人也變了,但玉蘭花的花意未曾變過。於是,看見花,我們似也看見了曾經的自己。「南方有嘉木,北方有相思。」玉蘭花因品種不同,花語有所偏差,但高潔、芬芳、純潔、真摯是所有玉蘭花共有的特性。明人朱日藩詩雲:「新詩已舊不堪聞,江南荒館隔秋雲。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我時常覺得,玉蘭花也好似在等待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回來的人。恰如沈從文《邊城》所言:「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於是,每年玉蘭花開時,很多人不免悄悄地問道:今年花又開,故人來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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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憶江南〉:阜寧篇

■子寧回來了, 多謝故城人。 少小離家家益遠; 餘年歸厝厝無親。 宗譜貴如銀!原鄉路, 連日夢中頻。 景範亭前花正艷; 射陽河畔柳抽新。 何處問知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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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地域文化與家國情懷 的另一種書寫──讀勵雙傑長篇小說《秘色》

■潘玉毅閱讀勵雙傑的《秘色》,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金庸先生的《碧血劍》。倒不是這兩部小說在主題和寫法上有何關聯,而是二者有一個共通的地方。金庸先生曾經在後記裡言道,《碧血劍》真正的主角不是小說裡著墨最多、出現頻率最高的袁承志,而是在袁崇煥和夏雪宜。《秘色》同樣如此,這部小說給我的感覺,真正的主角不是虞相文,而是王亞樵和陳萬里。這兩個人物一武一文,擁有同一個特徵,那就是愛國。在中華民族悲壯的抗戰史中,王亞樵和他的鐵血鋤奸團以斧頭、手槍、炸彈等武器,專門對付其他幫會和欺壓工人的富商,讓許多漢奸賣國賊聞風喪膽,就連黃金榮、杜月笙等上海灘的流氓大亨也懼其幾分,以至於當時有「寧見閻王,莫碰老王」的說法。但就是這樣一位英雄人物,最後卻因為叛徒陳質安的出賣,被戴笠派來的特務暗殺∣∣「王亞樵一上來就先被人用石灰粉傷了雙眼,最後身中五槍,被刺三刀,當場身亡」,連臉皮都被剝去。陳萬里愛國的方式則是鑽研學問。他有感於「以數千年陶瓷著稱的中華,竟沒有一部陶瓷史」,從傳統的「書齋考古」走向窯址考古,使我國陶瓷學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為現代陶瓷學研究奠定了科學的基礎。小說裡羅常培有一句話:「抗日救國不是一句口號,要知道敵人的強不是一方面的,我們不必問在第一線的忠勇將士能否抵抗得了敵人,他們正在用血肉之軀為國奮戰,我們要問我們的科學敵得過敵人嗎?學人應以身作則,以學術報國,毫無保留地貢獻一己之力,把事情做好。萬里兄你在野外考古,又何嘗不是抗日救國?」《秘色》這部小說的劇情發展便是圍繞著這兩個人物展開。王亞樵死後,虞相文、譚牧林等鐵血鋤奸團的幹將立誓報仇,並要討還面皮,然而陳質安狡猾得緊,他們歷經艱辛,也沒有找到他的藏身所在,後來通過關係,得知有一位江湖大佬知道王亞樵的面皮在哪裡,便輾轉尋到這位江湖大佬十分尊敬的另一位大人物∣∣遯翁,遯翁答應幫忙,但要求虞相文等人將一件疑似秘色瓷的越窯匣缽殘器送到正在慈溪等地考古研究秘色瓷的陳萬里手中。由此可知,沒有王亞樵和陳萬里,也就沒有小說裡的那些愛恨情仇。為了將事情辦好,虞相文安排了手下最得力的兄弟不宗石親自護送。這不宗石是本地人氏,地面上熟悉,為人精幹,功夫也很不錯。然而卻因為他那「卸嶺力士」的身份,使他護送的東西添了幾分神秘,惹得各路江湖人物都來搶奪:先是在鳴鶴場的和記酒店落座時,有栲栳山強盜朱康平、鐘小騎過來爭搶,不宗石與之相鬥間,被一旁看熱鬧的胡馬胡少海漁翁得利;胡少海將它當作送給舅舅的壽禮,交與表妹棉花,誰知轉眼又被紅衣王大姑給拿了去;王大姑雖是武林高手,但同樣沒有捂多久,天天打雁的人讓四明排會的戚威「啄了眼」……就這樣,「寶物」兜兜轉轉,又經歷了數次易主,最後竟落到了改名全福的陳質安手裡。虞相文等人一路緊追不捨,途中發生了很多故事,有兒女情長的,也有慷慨豪邁的,但歸根結底,一為奪回寶物,一為報仇雪恨,並在抵禦日寇的抗爭中完成了精神的昇華。雖然就整體內容而言,《秘色》所呈現的依然是群雄奪寶的傳統劇碼,是美女愛英雄的老套故事,但是由於作者在講述的時候用了插敘的手法,沒有開宗明義,直接交代背景緣由。小說開篇,一股腦兒冒出來許多江湖豪傑拉開奪寶的序幕,情節的推動更像走馬燈似的,讓人應接不暇。讀者雖不清楚他們搶奪的是什麼東西,又為何要搶奪這東西,仍覺得緊張異常,精彩異常。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因為這許多的未知,閱讀的興趣也就愈發濃了些。毫無疑問,書中的故事情節曲折,跌宕起伏,像抖包袱似的一個接一個,對讀者有著很強的吸引力。但光是吸引力不足以形容《秘色》給人的感受,它真正難得的地方在於能夠讓人產生「共情」。即便讀到後來,小說的脈絡漸漸清晰,像是揭開了蒙在女子臉上的朦朧面紗,雖則少了幾分先前的新奇感,但隨之而來的熱血與震撼,讓我們對此書愈發愛不釋手。比如,為了幫助抗日武裝脫離敵人的埋伏圈,栲栳山強盜朱康平與虞相文等人盡釋前嫌,並將自己下血本購買的兩顆手雷貢獻了出來,在槍林彈雨中一陣衝鋒,與譚牧林一人一顆,掀翻了好幾個埋伏在七星橋邊的鬼子兵,將敵人的火力吸引了過來,為橋頭那邊三大隊的撤退爭取了有利時機。又比如,為了支援虞崔台對抗日寇,黃英在四明排會中招募勇士,不到一天,報名者就超過百數,其中還包括她的侄子、排會舵主的獨子黃霸。路上,得知大隊鬼子上了虞崔台,偏偏進山的路還塌了,黃英等人心急如焚,最後用「七石排」的古法冒險從藏雲溪進入虞崔台。這「七石排」是一種以生命相搏的技能,搞不好還沒碰到敵人,就要折掉大半兄弟,但這些豪邁的江湖兒女無所畏懼,在藏雲溪上寫下了一段熱血傳奇。似這般堪稱悲壯的描寫,在《秘色》裡還有很多。書中的不少人物出自三教九流,甚至不乏雞鳴狗盜之輩,但是面對大是大非,他們絕不含糊,無論是胡少海、王大姑還是栲栳山強盜與四明排會,他們俱以自己的行動證明了「盜亦有道」的道理,至於虞相文、譚牧林、了因和尚等人,更是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這八個字作了最好的注解。總的來說,整部小說聚焦小人物,串聯大事件,極具可讀性。小說的情節固然是虛構的,但其中也穿插了不少史實,作者通過描寫、對比、懸念、照應等手法,環環相扣,很好地刻畫出了一個地方的人物特徵。從某種角度來說,《秘色》裡沒有一個完人。即使是愛國、愛家、有謀略、有擔當的主人公虞相文也有著處事不夠果決等毛病,虞相文的弟媳更曾擔心大伯來分家產,可是面對侵略者的飛機轟炸,小小的虞崔台不過是彈丸之地而已,這裡的人們卻進行了殊死抗爭。當小說寫到」隨即日機落下的炸彈爆炸聲蓋住了戚威的聲音,火光蓋住了整個崔嶴,整個虞崔台」,此間的戰鬥算是落下了帷幕,可仔細咂摸,崔、虞兩家不惹事但絕不怕事的形象早已躍然於紙上,在讀者心中展現得淋漓盡致。餘外,作者對於場景的描寫也頗具特色,比如胡馬胡少海的出場,是這樣引出來的∣∣就在這時,外面傳來「磨剪子哦搶薄刀」的吆喝聲,一個瘦小的漢子肩頭扛著一條木長凳,分開門外看熱鬧的眾人,走了進來∣∣頗有幾分《笑傲江湖》裡金庸描寫「何三七」的神髓。不過,如《秘色》的封面上所寫,這裡不僅有「臥虎藏龍的隱秘江湖」,更有「斷絕千年的文化遺存」。這文化遺存便是秘色瓷∣∣慈溪上林湖的秘色瓷。可以說,秘色瓷是整部小說的導火索,是貫穿全書的線索,也是小說主旨的落點。作者以過硬的學術涵養和文字功底,將地域文化的刻畫和家國情懷的書寫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沒有讓二者呈現割裂之態。這從一些小細節裡可以看得出來,比如作者借由陳萬里和羅常培的對談,以及他同虞相文、周鶴修的交流,揭示了秘色瓷的不凡和他為研究瓷器所做的努力;又比如日本人以「喬公大米」為幌子的征糧之舉,實際也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是對上林湖瓷窯的覬覦,呼應了小說的題目。換言之,《秘色》所講述的是一個守護家園的故事,也是一個守護傳統文化的故事。如果說陳萬里是研究青瓷、研究秘色瓷的資深學者,那麼崔寶珠這一角色,或許是作者對那些傳承傳統文化的民間研究人員的致敬。《秘色》的最後,崔嶴被日本人的炮彈炸得面目全非,但秋水軒竟然奇跡般地保存完好,甚至連一個彈片都沒有落下,崔寶珠打開爐子,匣缽裡,一隻造型端莊規整、釉質青綠光潤的八棱淨水瓶「如雨過天青,如千峰翠色,婉孌動人」。作者雖沒有明說,但讀者當能看得出其中「文化永存」的隱喻。值得一提的是,小說雖然虛構了虞崔台這個地名,但裡面出現的更多地名,如藏雲溪、鳴鶴場、栲栳山、觀海衛、沈師橋、宓家埭、上林湖、崗墩,等等,以及許多故老相傳的民間故事與流傳至今的民間美食,卻是真實的,是慈溪及周邊城市如余姚、上虞等地方的人們所熟悉的,這極大地增進了「身為家鄉人」的親近感和在場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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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有趣的靈魂

■朱輝曹丕在《典論‧論文》中開篇即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這句話一直到今天,依然經常被引用。我寫作已有30餘年,結識的文友數以百計。其中許多人都曾撰文批駁「文人相輕」,聲稱「自古」已經結束,如今是「文人相親」的時代。然而私下裡,他們卻贊同曹丕的說法,之所以要批駁,只是為了維護我們這個群體的名聲。一般情況下,文人之間的衝突只表現在私下裡互相不服,頂多撰文時含沙射影批評一下「文敵」,不過偶爾也會頗具戲劇性。相傳當年劉半農曾想編一本《罵人專輯》,於是在北京晨報上刊登了一則徵集罵人話的啟事,結果上門「捐獻」罵人話的全是他的文友。周作人首先登門拜訪,用紹興語大罵了他半個時辰,出門時連呼「痛快」,仿佛洗了一場桑拿。趙元任隨後趕到,用湘川皖魯各地方言,大罵了劉半農半天……罵得最認真、嚴謹的當屬章太炎。劉半農為人有點狂,曾說過「文言文是死的文字,什麼人再寫文言文,就是死人;白話文是活的文字,凡是寫白話文的,就是活人。」這話惹惱了比他更狂的章太炎。遇上劉半農登門「討罵」,章老師當然借題發揮。首先質問他何為白話文?劉半農答曰:「白話文是以國語為標準,國語即是北京話。」章太炎連連搖頭,說「現在的國語,嚴格地說來,含有十分之幾是滿洲人的音韻,好多字音都不是漢人所有。」接著,章太炎向劉半農演示了漢音、唐音以及明朝音韻。又用唐朝話、漢朝話各罵了他一遍,而且「注釋」了出處、引用文獻。最後劉半農被罵得主動撤退了。劉半農招罵這件事中,他似乎很狼狽,罵他的人似乎都比他博學。然而他在被罵的過程中,卻吸收了許多「營養」。這樣的文人相輕,實在比互相戴高帽、捧臭腳的「文人相親」,有意義得多。劉半農在語音學上頗有建樹,與他勇於挨罵,文友願意以畢生所學罵他,多少也有一點點關聯。說起劉半農的學術成就,一般人當然很陌生。但他有一項成就,足以讓他留名千古,那就是他在英國留學期間,寫了一首詩《教我如何不想她》,詩中第一次使用了女性第三人稱「她」。劉半農創造的這個新字,不僅在當時得到了魯迅等文壇泰斗一致點贊。一個世紀以來,「她」一直是使用頻率極高的一個漢字。「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雖然是萬里挑一,有趣的靈魂似乎也是成群出現的,可能因為需要互相滋養。比如民國那些文人們,他們有時貌似「相輕」,有時又很「相親」。嬉笑怒罵中,誕生了許多有趣的故事。按照萬里挑一的比例,那時中國也該有4萬個有趣的靈魂,文人圈裡多一些,屬於正常現象。文人如果都很無趣,社會怎麼會有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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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褪青衣〉我所聽見的宇宙波

■蕭宇翔近日去聽鄒佑昇在詩生活的講座,再次感到那種稀罕的,所謂同代人的幸運。對我自己而言,鄒佑昇就像一個萬眾之中奔得很前的跑者,透過觀看他的步伐和呼吸,可以適當校正自己的身體和心靈,讓自己更順利地跑下去。那時我向鄒佑昇請教了書腰上魯曼的一句話:「這個過程一定會讓人們有可能去辨識某些迄今無人見過的,連藝術家自己都沒看過的事物」,這個過程是甚麼呢?鄒在話前釘上了一個榫頭:「隱喻機器(那不曾停止將一物代換為另一物)的運轉減速」讓我想起了前陣子所讀到的,宇文所安在評論劉勰《文心雕龍》時所設定的一個語彙:話語機器∣∣介於「純分析的認識論」與「純話語的修辭性」之間,以認識論的行為,冒著修辭的風險。宇文所安用「辨」(division)來理解它。我將話語機器的基本意思告訴了鄒,並向他請益,他很快想到了「機器」一詞的幾個相關論述,包括杜象《大玻璃》中的機器概念,連帶提及了德勒茲的《千高原》。今天,講座中我也讀到了鄒為西蒙‧韋伊〈個人的神聖〉所寫的批註,同樣使用到機器一詞:「西蒙‧韋伊的殘篇有如一臺純粹語音的生產機器,發出只有這「最初之人」才能發出的聲音;一種我們在日常的時間中持續聽見卻不能理解的訊息:背景雜訊,世界的總體輪廓。Atopie與Utopie終於被縫合在一起:總在此處卻不可觀察,不在此處卻已經被看見;兩組悖論的纏結,等於這個唯一的世界。」最初思考機器一詞時,我只認為它牽涉的是一種藝術創造過程中「形式主導」的作用力,那也是我認為理想的創作中,常常戮力追求而往往難得的「非個人」。木心說的「引退藝術家」,在他的轉印畫裡就是無數耦合與分離的水痕與墨滴;而在詩歌中,理當就是布羅茨基所說的「語言本身的加速度」,語言,能將人帶到比預期之處所更遠的地方去,無論作者或受眾。我在說甚麼呢?我在此所無比著迷的魔幻體驗到底是甚麼呢?有陣子研讀《歐洲文學與拉丁中世紀》,發現歌德曾取經生物學、植物學、造型藝術最終引入詩學,稱「隱喻」為「形變」(Metamorphose)。晚年的歌德綜合了他的所思,回歸於文學,反覆著意於一種形象化表達(bildliche Ausdruck, figurative expression)。用修辭教科書的話說(歌德對此爛熟於胸),這樣的言語模式稱為「轉義」(希臘文「τρόπο」,意思是轉變)。歌德也使用該詞,不過通常寫作「tropus」,偶爾也會寫作「Trope」。在研究東方詩歌時,語言的特殊性質吸引了他的注意,有一篇題為〈東方詩歌的原始要素〉(Orientalischer Poesie Urelemente)的文章表達了這種傾向,不過這篇文章的全文我始終找不到(或許之後可以請教鄒)。我找到的僅僅是歌德研究植物形態學的著作,他將植物各外部器官具有的隱密親緣關係稱為形變,在歌德那裡,自然科學與哲學、文學是同一的,學門是綜合的,就像在古希臘。於是我轉而對「變形」進行了一點訓詁。古羅馬詩人奧維德著有《變形記》,以博物學的方式極盡修辭羅列之能事,串連神話中曲折萬千的情節。變形與輪迴的字根非常相近。輪迴Metempsychosis,古希臘語:μετεμψύχωσι,英文文獻裡「Metempsychosis」牽連於古希臘文化中有關靈魂轉生的奧菲斯教、畢達哥拉斯主義與當時的哲學,尤其是在表達有關人死後的轉世之說。在梵語中對應的是संसार。而根據奧維德的文本創作語境,就被轉譯為了「變形」(Metamorphoseon)。我所著迷的到底是甚麼,其實,「機器」(一物縫合一物)的另一層面也就是鄒在後記中,也在今天所提到的「同構性」。就像晚年歌德死前所發現的藝術原理,在所有理想的創造過程中,或許蘊含著同一個真理。「現實是修辭術的對象」(集合的掩體p.125),無論這個修辭是語言的、顏料的、音符節奏的,或者是一張純粹思考的網絡體。最後我就引用一段文字來表達我對《集合的掩體》的純粹感受,它出自《十扇窗》第五章〈詩與隱藏〉:「隱藏就像一座掩蔽的圍城——我們有時站在外部,有時則站在內部。日本京都龍安寺的巖石花園為「隱藏」提供了更微妙的注解:無論一個人站在花園何處,十五塊巖石中總有一塊無法被看見。花園中石頭的位置提醒我們:總有一些不可知和看不見的事物超出了我們的感知或理解,但它們卻像碎石堆中的其他礫石一樣真實。創造未知的並非客觀世界,而是主體性的邊界。」那十四顆巖石──既是修辭也是物質;同構的網──集合的掩體。(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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