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博大深厚的母愛(上)

■喬書明如果一提起世界諾貝爾物理獎獲得主,人們立時就會想起聲名顯赫的書香門第。可1998年世界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崔琦的父親,不僅居住在豫西一個偏遠的山村,而且還是個大字不識半升的趕驢賣煤漢子,實在令人百思難得其解。雖說崔琦的父親,是目不識丁的趕驢賣煤漢子,崔琦的母親王雙賢卻是個家有良田數頃的大家閨秀。王雙賢家住寶豐縣城郊區磁盤村,在洋務運動和新思潮風起雲湧的清朝晚年,王雙賢的父親毫不猶豫賣掉良田兩頃,讓王雙賢的大哥王治軍漂洋過海,去日本留學,王治軍受孫中山革命思想的影響,不僅為創建「中華民國」,參加了「武昌起義」,並且在率領革命軍北伐時,成為亥革命烈士。王雙賢二哥、三哥,雖然不像大哥那樣名垂史冊,可他們都是培育新思潮的校園園丁。但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很難被一刀徹底斬斷,就連王雙賢父親也遵從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致使爭強好勝的王雙賢,一直被排斥在私塾和學堂外邊。為了給婦女們率先掙得平等的學習權利,王雙賢竟然在婚姻上獨辟蹊徑,讓她一舉贏得了破舊立新的絕對支配權利。端莊秀美的大家閨秀王雙賢,與趕驢賣煤的崔長生相比,王雙賢不僅家大業大名氣大,連芳齡也比崔長生大了七歲,故而從磁盤村下嫁到縣城東北二十多里的範莊崔家後,她便像大姐姐一樣當家理事,王雙賢從娘家帶到崔家的,不僅是作為陪送嫁妝那十幾畝地,還有老王家尊重詩書的好傳統,王雙賢嫁到範莊後,崔家那小院內照樣是五間草舍,三間居住兩間用來養驢餵牲口,出於職業習慣,崔長生依舊趕著毛驢馱煤賣煤,可崔琦的三個姐姐,在她二舅三舅的鼎力幫助下,全都遠走它鄉,最終大學畢業,開創了方圓尊重婦女學習權利的佳話趣談。範莊的老年人至今還記得,當年崔長生從煤窯往城裡馱煤賣煤時,他既想多賺點錢,又怕累壞了寶貝毛驢,故而他不僅讓毛驢馱了一布袋煤,這趕驢人受心靈深層的慈善和憐憫驅使,還用褡褳背點煤跟在毛驢後頭,這便是崔長生當年除了魁偉英俊,最終讓他贏得王雙賢芳心的隱秘原因。崔長生對家道中興諸事如意,就缺一個寶貝兒子。大概是蒼天有意讓世界科技星河中,久後添一個屬於炎黃子孫的新星座,待這六根小辮子在崔家院子裡飄舞過後,王雙賢四十九歲那年,又生了一個嬌娃娃叫崔琦。由於日本鬼子的入侵,早在幼嬰時期的崔琦,就被拋進了國破山河碎的動蕩歲月,可嘆恭賀抗戰勝利的捷報,正像五彩紛呈的雪花一樣在神州空中飄舞,便被內戰的隆隆炮聲,炸成了血雨腥風中的碎片。1947年11月,陳賡率領中共部隊從晉南強渡黃河,在豫西建立了新政權,致使平靜安謐中的範莊村,轉瞬就陷進了「打富濟貧」、「剿家點火」的動蕩旋渦內。中共在豫西建立新政權後,很快就實行了土地改革,崔長生因岳父陪送那十幾畝地被劃成了富農成分,就連經常與毛驢同甘共馱的崔長生,也被定為富農分子,不僅家裡多餘的土地被沒收,連家具衣物之類的浮財,也被翻身隊共產瓜分。可王雙賢心裡清清楚楚,土地和錢財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而他們崔家從王家繼承過來的尊崇詩書這好家風,是翻身隊永遠拿不走的,更令王雙賢愉悅欣慰的是,她那寶貝嬌兒崔琦,竟然是出類拔萃的靈氣飛動、才思橫溢。當崔琦跟著「土改隊」老會計丈量土地時,每當老會計剛把土地的長寬尺寸說出來,崔琦隨口就把地畝面積說出來。見崔琦才華超眾,睿智過人,胸懷遠見卓識的王雙賢,心裡經常蕩起意向錯綜的浪花,這孩子若能像他大舅一樣去海外留學深造一下,這閃爍在偏遠山村的靈光,久後就有可能變成光照環宇的太陽。恰好1950年,崔琦小學畢業後,範莊附近又沒有中學可上,更讓王雙賢魂生雙翼的,是大女兒崔穎當時在北京書局工作,曾任郟縣中學校長的三弟王治寰,二女兒崔珂,三女兒崔璐,兩年前也已經在香港定居,依靠他們牽針引線,崔琦當年還有一線希望為去海外留學;可轉念又一想,俗話講,養兒養女防備老,如今自己兩鬢斑白,三個女兒全都在外邊,若將這寶貝兒子也送到遠天遠地去上學,久後自己頭疼腦熱時指靠何人?可而今崔家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這獨具靈性的崔琦身上,當娘的咋能為自己晚年的天倫之樂,誤了寶貝嬌兒的錦繡前程呢?!只要嬌兒往後能成龍變虎、光宗耀祖,當娘的久後縱然拋屍荒野,也應含笑九泉、無怨無悔。怎奈崔家只有這一個男孩,此事若對丈夫直說,憨厚老誠的崔長生,肯定不會同意。王雙賢只得在丈夫面前,搞了個瞞天過海,說讓崔琦去北京他大姐家上幾年學就回來,至於以香港為中轉碼頭去海外留學的事,她連半個字也沒有吐露。1951年早春,滿臉纖細絨毛剛剛十二歲的崔琦,就含淚告別了鬢髮蒼白的雙親,踏上了先正北進京、繼而南下香港東渡大洋的漫漫求學路,可當時誰也沒有料到,此番分手,竟然是今生今世再也無法團聚的生離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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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神話

■張紫蘭我愛神話裡的自由,那裡有全世界最美的人類,也有最醜的人物表象。生靈在兩極間行走,也幸福、也墮落、也故事完美、也殘缺單薄。人仰望神話,正如仰望兩極,不禁兩行泣淚。人要往那裡去,方能永遠不畏懼擺盪,而且在永恆裡獲致釋放與快樂呢?我愛神話,眾神美若精雕細琢,我們在驚讚之餘完成我們的靠近與膜拜,它或許告訴我們一個殘缺的道理,然而後世的文學家傾力完成它,使我們在故事裡或哲學裡有所想望,那是多少人少年時期的一個夢!神話與夢世界結合,於是雋永的文章一一被創作出來。這些文章理真氣壯地說:「到那裡去找比神話更美麗的地方?」人說:「我但願停歇在這些甜蜜與原始裡。」於是字裡行間有了幸福與人生跡痕,有人在神話面前列隊唱著原始的歌,那些生澀或熟練的人類都飲了神話之水,在這個可愛的世界裡躍躍欲試!年輕人或老年人從角落裡走出來,他們被鼓勵得唯美起來,認真起來,去從事自己的人生;曾經單單只是傾聽一則故事,長吁短歎,然而面臨神話,何等生動!談及原始,舉凡原始無不超越歷史的源頭,人神的奮鬥裡。「原始」兩字令人驚顫,人,踮起腳尖捧著它走,它代表了生澀、不熟練、最初粗糙之美、蠻荒、勇氣等等。在神話裡,原始無所不在,這就是神話被傾訴與鼓掌的原因之一。有了原始,神話於是太美了;原始之美,其巨大之力是難以想像的。藝術家渴望獲致原始之美,鏡頭無日不鎖定特有對象,為了原始之美而瘋狂而沈醉而死亡。瞧,那狂野沸騰的力量,就是神話裡的原始!整本神話被「原始」所籠罩,作者也因此興奮莫名地活過許多世紀。神話裡述及英雄,英雄也活在不限定中。他極力去掌握無法控制的外在大環境,像一個悲劇英雄也無妨,因為他已經是這樣一個人了,他無論如何要扛起一個地球。扛起地球?談何容易!但他真正如此去做,就像一個神話人物了。沒有英雄的時代,盡忠職守的史官叫苦連天,寫不完冗贅的張三李四王五陳七,大夥爭先恐後在歷史上簽名留念。美、文學、音樂、政治都在世俗化嗎?不朽的英雄站在神話裡,光芒四射,他們說明了個人也說明了族群,他們的故事說明了一切;神話裡的英雄有時超現實,給予我們一個大驚駭或大美,難以比擬,然而聰明告訴我們,我們卻極愛這個英雄神話,後世的小說家並且為這些故事舖陳了新意。英雄的故事十分有趣,每個讀者都跑出來參與,那古典的美讓人迷醉,那英勇的事跡興奮了你我,那美人與勇士的故事,談論得永無休止,一遍復一遍,永無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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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搬家症候群

■李黎茗笑。你醒著 五秒就能跨入另一時空的樑 斗室的天空匆遠,匆近 兩扇窗的迴旋在黑裡 打成電競窗外的重雨。蓋過 爬行的羊蹄 一夜漲滿的急流,負壓 順勢地嚇跑耳旁履屐 這是一個被矛盾殘絞的夜晚你與她 她和她 他和你們 在碳洞裡把自己 孵化成枕上厚厚的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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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與梵谷神遊──觀大都會《梵谷絲柏樹畫展》遐想

■米家路在苦苦等候了三個多小時後 我們終於進到展廳見到你了 看見你頭戴一頂皮帽子 口裏叼著煙鬥(煙火已熄滅) 手捂左耳,白色繃帶浸著血跡 來回在阿爾鄉間絲柏樹下踱步1889年5月6日在聖雷米的病房 你雙頰緊貼著冰涼的窗口 觀望者窗外挺拔的絲柏樹 在春風中狂舞搖蕩 你說,那是一條「黑色的火焰」 向天空迸射出「黑色的音符」 在預示黑色的兇兆?「不」 你噴發出「黑色的火舌」 直沖雲霄,而此時此刻 普羅旺斯金色麥田的上空 正升起一輪橘黃色的新月「親愛的提奧,今夜月色柔美如宮女 絲柏樹丫拂面,我不再孤獨 更不覺內心癲狂,我靈魂在飛升 絲柏樹葉如燈塔,照耀引領 我天路歷程,哦,不遠了 親愛的弟弟,我把這頂皮帽留給你 就掛在窗外那棵老絲柏樹枝上 你記得的,我們曾經一起攀爬過 別悲傷,這不是訣別,而是駛向永生 每當你看見月亮女神披起橘黃色衣裳 翩翩起舞在星空,親愛的提奧 那一定是我在想念你」突然大廳人頭攢動 眾人簇擁到你的「星月夜」畫前 高舉蘋果手機紛紛拍照, 發送媒體 他們究竟想捕捉什麼呢? 「這幅畫挺值錢的,起碼兩億多刀吧」 「畫家臨死前窮困潦倒,挺可憐的」 「而且左耳還被剃胡刀割掉了」 「千萬別讓你家孩子學畫畫」望過黑壓壓的人頭,在畫左上角 我瞥見一顆明亮的星在閃爍 老梵谷端坐如佛,眉眼含笑 「各位觀眾,我老梵在天上挺快樂的 不信, 誰有本事上來瞧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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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梅子成熟時

■張子筑友人捎來訊息,說等不到我們去賞梅,趁著陽光的日子要採收好醃製紫蘇梅了。還附上一張照片,結實纍纍的梅樹,一顆顆透著粉嬌色的胭脂梅,太誘人了。有些機會沒把握,稍縱即逝,徒留遺憾。記得年初友人傳了多張她家庭院繁花似錦的盛況,邀約前去春遊賞花,無奈雜事來擾,錯過了,彷彿才幾日光景就花落結成果。世事丕變,花開花落,只是瞬間。歲月滌洗過的往日情懷,總在時光遞嬗的輪迴中清晰地浮現,再次來相遇,如同紀伯倫所言「記憶是相會的一種形式」。梅子成熟了,想起孩提時母親忙著醃梅,有脆梅、紫蘇梅,印象中母親擅長醃製紫蘇梅。前置作業完成後開始裝罐,冰糖和紫蘇葉是必備添加物,封罐放置數月後,玻璃罐內一顆顆晶瑩的梅子引人生津。嘴饞時,夾一顆在嘴裡吸吮,酸酸甜甜的,夠味極了。酸梅汁是夏日剉冰的最佳拍檔。記得炙熱的午後,我和妹妹抱著大同電鍋的內鍋,興奮地往村裡的雜貨店奔去,一元硬幣買一手冰塊,就可以裝滿一鍋剉冰,兩姊妹眉開眼笑,輪流抱著回家。那綿密密的剉冰像白皚皚的雪,更像當年兩個純潔小女孩的心。看著父親把酸梅汁和糖水倒入剉冰攪和,滿屋瀰漫的甘美滋味,誘得口水不自覺往肚裡吞,迫不及待想來一口清涼。一家人圍坐吃冰消暑,那一張張笑彎眉的臉龐,鐫刻出夏天最溫馨幸福的回憶,冰涼沁脾的剉冰將一家人的情感溶解在時光長河,永遠相濡以沫。便當裡的酸梅,從來不是主角,但它卻是提升美味的最佳聖品,像戲劇裡的丑角,往往是整齣戲的靈魂人物;也像化學方程式裡的觸媒,加快反應速率。人生舞台,不必汲汲營營想當主角,當個襯托的綠葉,平順無華更能顯出張力。家裡不開伙有時買便當充飢,林林總總的品項,我獨鍾「紫米養生」這款,除了喜歡它的清淡口味,更迷戀這品項獨有的一顆酸梅。打開便當盒主菜當然吸睛,配菜次之,那顆不醒眼的梅子,雖然皺著一張臉靜悄悄的蹲在角落,卻是餐後口齒甘甜的法寶。長得醜又如何,博得青睞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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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來回十公里

■橋下船槳電梯門開開關關,彷彿雙唇深吸深吐,她不是太認真翻閱護理櫃台提供的衛教單,遠方、自遠而近,又或是近在眼前等待電梯再次張口,人聲、步行聲、電梯叮叮聲,屢屢打斷她好不容易才清理通暢的思路,不曉得自己怎麼就來了,如同對於用好神拖左拖右抹,最後卻瞪穿一條留地不管是幾度角都無法完美收尾的無奈和疑惑,讓她驚詫的是十多年來醫院好似也跟著老屋翻新,空調還是擅長找尋身體最適體溫,護理師和醫生依舊粉色護士服、白制服,原先燈光一改偏暗風格,調整成不會太亮的光,淡皮膚色油漆柔化分離時刻的激動緊張,左右走廊會合處是片放玩具、繪本、志工隊精心設計造型氣球,牆壁黏貼卡通圖案的媽媽、爸爸和小孩,笑容滿溢,似乎都能看見身穿寬鬆洋裝下的媽媽,圓肚裡小小即將誕生生命的淺淺微笑。前面男同學即時高舉一百三十五度手,差點兒沒攔下將要筆直穿過等待時間能夠默考英文雜誌一課單字的頭班車。那年臺中公車剛施行十公里免費,於是沒車可搭、有機汽車但受不了免費誘惑,又或是原先搭校車、只差幾站步行距離,一瞬全擠上站位、坐位依然如初的市公車,她已經早起前走了兩站,嗶卡時準備轉頭瞬間,腦袋還是忍不住掠過機率公式,好似無感機器迅速算出個不知到底是對還是錯的奇異數字,和前天、前天的前天相同,K宛如從昨日走來,一樣單馬尾清新髮型,同樣忘記睡眠不足的笑容,向她揮了揮手,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頭班車是段深眠時刻,一站站過,一群群向著北區求學學子漲潮般上車,退潮般下車,她坐在能夠欣賞窗外惺忪城市的位,學習雜誌上的外國語言,絲毫不膩重複撐大眼再不經意闔眼規律,快要閉上之際讓自我標準猛然驚醒,說什麼也得複習完今日小考範圍再補眠,左旁的K即便坐在專門設計可以發懶微躺的車椅,仍然是上課時背和下肢呈九十度角的隨車體前後微擺,手裡自動鉛筆嘗試記錄不熟足跡,偶爾,只是偶爾,K會碰碰她的肩,在空白頁上發些提問,又或是一些純屬讀書讀倦時的閒聊。「有聞到放屁味嗎?好像又是前面那個讀男校男生。」「有。」「真希望他的身體沒事。」「嗯。」真是心地善良的孩子。若說頭班車是還沉羊水裡的孩,那末班車恐怕是介於還在使勁出力和總算聽見耳旁一陣震地號哭之間,有時沉靜,偶爾喧嘩。踏出一樓晚自習大教室,她和K為了還給長期久坐過後的健康一點面子,開始比賽,側背書包嗒嗒嗒彈跳大腿外側,跳上公車後其他晚歸乘客自動讓出站位給發散陣陣熱氣、紅通臉的兩人,腦袋多巴胺高速分泌時刻,她和K總是把握今日最後尾巴,暫時脫離國英數自社,開始說起女生班八卦、老師們各式事蹟,還有家人點滴,瑣瑣碎碎,末班車距離家是過快十公里,每每總是K鬧鈴般提醒她站牌到了,她才從某寒徹骨星系踅回過熱地球。凝望眼前護理師懷裡經歷人生頭一次大哭一戰,總算又沉沉睡去的小小臉蛋、裹新生兒被捲筒般一層層裹著的幼小身體,她肯定護理師必然誤會些什麼,才會要她確認掛腳上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卻只是失神直盯一向害羞躲逐漸膨大肚皮裡面,突然一個真實存在的肉體,她第一次才有些理解生物課生殖單元的X和Y。孩子出生後,產後憂鬱不停在她腦海旋轉,導致她幾乎天天下班後執意帶大包小包轉兩班車往K的家跑,看著K在廚房準備奶粉背影,坐沙發上的她一邊婆媽叮嚀煮的月子湯要喝,一邊仔仔細細俯視睡嬰兒床裡像K的孩子五官,只有一瞬,也許是錯覺,她感覺到沙發下沉後K的頭似乎碰了碰她的肩。一樣十公里路程,那天她卻覺得異常遙遠,知道K繁星上了某所北部大學,考完期末考便會開始請長假,她焦急萬分,微冷空調搧了又搧,她甚至開始用萬有引力公式計算汗水停不歇墜落的距離和時間,最終還是說了,不過是寫上複習講義右上角,她盯了K的鞋許久,期待K會接下筆寫下兩極化回覆,可惜提問句變成了懸問,她超過三站才下車,三年來總是維持二十八元的悠遊卡超過公里數,終於扣了一元。那天之後悠遊卡嗶嗶聲依然響亮,但鮮少看見三年如一日微笑揮手的影,偶爾她睡過頭日子,會看見K坐公車窗邊,而隔壁是已經讓他校學生填滿的位。淚眼高歌「當我們一起走過」以後,大學四年她依舊搭同一號公車,看改變不算太大的舊大樓新大樓、商店倒了再開、匆忙穿梭的大車小車,她也曾參加過社團、系學會和各項活動,甚至和一群同學打算唱歌到天明,可惜不到一小時便受不了讓熱鬧團團綁架,落荒而逃。每年暑假她都在思索是否該去加值悠遊卡,北上一趟?年年復年年,一直到手拿一束看來鮮豔但肯定沒過多久便枯萎於細瘦寶特瓶裡的畢業花,和一張薄薄畢業證書,稀少物品彷彿不曾待過,「已上車」後餘額停留從前光陰,是始終的二十七元。那時她真以為到了三十、四十、五十……,二十七元將一路伴隨至領取敬老悠遊卡那一天。那天正好是實習結束是否轉正的面試路上,K拖著行李,穿著和從前總是褲裝相反大一號的裙裝,躲不住的凸肚讓博愛座上的高中生紛紛讓出了位,她撇過眼神,知道自己是時候該去儲值悠遊卡了。嬰兒床裡的孩子發自丹田哇的好大一聲,她手忙腳亂一陣,或拍或扮鬼臉,K放下手裡事,孩子一到K懷裡彷彿走進一座寧靜小宇宙,她揮了揮手回絕K教她抱孩子的提議,最終,孩子還是來到她懷裡沉沉入睡,小小軀體,沉沉重重,溫暖至極。K始終沒說過孩子爸的事,她也從來沒看見孩子的爸,她的媽浸世俗太過長久,急忙為從前還是乖巧女孩的K貼上某種世俗標籤,她不理會母親腦袋快閃不絕的想法,會等待,即使不說也無妨,在她心底甚至曾惡毒這麼想著,不知或許更好。那晚,被媽推去男女聯誼的她,等待公車時刻想著公司企劃內容,也思考假日去K的家該帶些什麼零食玩具和養身食品……,當她聽見高頻率嗶嗶兩聲後,單調電子音說出餘額不足時,彷彿等了這天好幾世紀,走到司機身旁,她掏出了零錢,噹啷噹啷,繼續述說一段直到永遠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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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預熱

■蘇家立他決定在陷入墳墓前燒掉自我。年齡是過老的音符分綴在一座失溫的島,島上種滿離開和前進的腳印:你埋落十八歲的步伐,換取他四十歲的停滯。面對歌聲的空白,我們清空喉嚨,吞下一件件回憶,身子慢慢蜷縮,化為一顆堅冷的紅豆,不發一語。醒來仍是一片寒冬,墓園大門從沒關緊,墓碑前潔白如鏡,每逢小雨,我總能看見你條列式的青春因水珠模糊;晴朗時,獻花的人彼此擦身,將衣袖削尖,在某人的手臂上鑽出火苗。我等不及那蕊火,提前搶奪他的墳墓,把腳伸直還能塞進一首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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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山徑間的拔河

■林揚常和老伴相攜台北近郊象山健行,偶會目睹因速度快慢不一而產生齟齬的夫妻,不禁莞爾。常見的則是親子間的爭執,畫面逗趣,也令人深省。有一天,一對年輕夫妻後面跟著小學年齡的男孩迎面上來,小男孩滿臉不悅,邊爬階梯邊哭喊,並時時作勢要轉身下山。見爸媽不為所動的一直往上,突然大叫一聲:「把拔,你是只會上山,不知道該怎麼下山,是不是?我帶你下山,好不好?」這一質問,害得年輕夫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另有一女孩,勉強跟父母爬到山頂,氣喘吁吁向她爹娘抗議:「你們知道嗎?爬樓梯就像遊地獄一樣痛苦,你們怎麼那麼喜歡爬山呀!」哈哈,這生動的比喻還真讓她爸媽啞口無言。除了質疑、抗議,也遇過反過來消遣父母的孩子。那一次我下階梯時,一個小男生直衝上來,回頭對著下面氣喘如牛的媽媽喊著:「快一點、快一點、快一點!」看來四十不到的媽媽回應:「老了呀,爬不動了。」這時,只見小男孩指著剛擦身而過的我,嘲笑媽媽說:「你看,人家阿公都爬得比你快。」害我額頭出現三條線,卻也只能在心裡暗笑著。而最讓人省思的場景則是一對爺孫一前一後,爺爺對著孫子念念有詞,再後面還有默默無語的奶奶和孫女跟著。走近時,終於聽到孫子抱怨:「爬山又不好玩!」爺爺訓他:「哪裡不好玩?可以吸收新鮮空氣呢!那麼沒志氣,以後能做什麼大事?」「爬山跟做大事又沒關係。」這時,爺爺指著刻在石階上的一句話:「你看,『站在半路比走到目標更辛苦』,明白嗎?」「等一下還有一句:『如果你沒看過,只是因為你站得不夠高。』我都會背了。」孫子立刻頂嘴回去。離開這對爺孫聲音可及範圍,回想到自己從女兒上小學,兒子三歲開始,就帶著他們上陽明山,希望綠色山林和登高望遠可以預防近視。結果,他們終究還是成了眼鏡一族,長大後也都不願再去爬山。都說強摘的果實不甜,為了我們自己想要的目的而強迫孩子跟著參與的休閒活動真能夠事與願「隨」嗎?或許,就讓孩子自己找到爬山的理由和樂趣,即便沒有,也真的跟做大事沒太大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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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海子與臥夫

■顏艾琳九月,不止一個海子。*1 在德令哈的秋天, 我看見人們收穫詩句; 成為飯店海子 明信片海子 酒肆海子 公園海子 青年旅棧海子 紀念館海子 民謠海子… 海子25歲以後, 誕生為不同的海子。遙遠的秦皇島我去過 我聽海子媽媽朗誦 我無法冷靜。 而在這裡, 人們撿起他破碎屍骨的意象, 鑄成一座座堅固的石碑 讚揚他生前追求愛情的狂熱; 讓人崇拜他的癡情 消費他的瘋癲。 是誰比海子更像海子?啊!海子, 德令哈的過客 幽靈一般的酒徒, 我想, 不可能再把石頭還給石頭*2 失敗的愛情輸給了 後人創意的勝利。今夜我在德令哈, 我想起了你 以及詩人臥夫*3。 北京懷柔山區的雲霧 何以消融一匹狼的蹤跡? 戀愛失敗的海子卻 成功復活在德令哈? 臥夫就臥成朋友心裡 一座沉默的詩歌墳墓?九月,路過海子路過的德令哈 我在八音河畔 望著海子的詩歌石碑 想念為詩人修墳、 為自己躺臥山林的名字 臥夫*1和*2皆為海子的詩句。 *3臥夫的事蹟可以上網查到。關於怎麼認識他、他跟女詩人水云煙,兩人輪流開車 從北京載我去吉林松原縣,找額魯特珊丹的故事,我寫在〈A贏的地味〉一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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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尾巷

■耘之從地圖上看像隻靴子的小鎮裡,濁水溪在靴口的小平原轉了彎。平原裡窄小的「水尾巷」彷若靴口一條飾帶,小流蘇,卻是我賴以成長的原鄉,親人定居之地。村民普遍務農,種植是一生務業,「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首見這詩,難得地很快背熟,只因那畫面太熟悉了。而離家後每每走入巷子,便如踩在長長時光道上。天清日晏,伯婆緩緩將髮簪拔下,一年到頭鍋牛殼般圈疊的髮髻鬆綁,灰瀑綿長滑過她的背、腰、腿,彷彿她走過的歲月在陽光舒緩的院落流瀉。她是親族裡最長者,和藹可親,是從小無祖父母的我心中的阿嬤。印象中,她好久才洗一次頭,洗頭的日子,三伯母總為她備好一大盆水、耐斯洗髮粉、扁梳和矮凳,幫她輕輕搓洗、梳攏,我蹲在一旁,好奇的問:「伯婆,你的頭毛遮爾長,留偌久矣?」「毋知咧,我家己嘛毋知留偌久矣。」除了喜歡看伯婆洗頭,我也愛看她編斗笠。那是伯婆的絕活,每天都看得到的生活風景,和綿延的油菜花紫雲英一樣吸引人。村裡人戴的斗笠都出自她的巧手,因為只有她會編,且編得美,村外人也常來購買。晴日,伯婆坐在簷邊,邊工作邊享受日光浴,我掖著小土狗席地而坐看她變魔術。下雨天,伯婆將工作移至屋內,動作宛若她的脾性,不因晴雨而起伏,緩中有堅持,含蓄優雅。從學齡前到入學後,常常看她一把柴刀輕搭事先鋸切成截的鮮綠麻竹,在水泥地上輕輕扣擊,將竹管剖半,接下來,真功夫出現了,硬竹管變成一條條約0.1公分厚、可彎彈的軟竹篾,我邊看邊佩服。然後,編織戲上場了。伯婆取來兩根竹篾,在木製笠模上交叉,雙腳沒得閒地踩在笠模上壓住不安分的篾條,再一條條上下交叉,一個個龜殼形網眼的笠網呈現眼前。笠網完成,接著將帶有斑點的桂竹籜寬端折一道小折邊,包住依笠模修剪後銳利的笠網邊緣,邊以兩片竹篾夾縫,直到竹籜排滿整圈,聚放一旁儼若朵朵盛開的「竹籜花」。接下來,整平竹籜,縫定,將籜尖收束在笠尖,覆上一片小籜片,用束紮食品袋的圓型塑膠小環圈住,縫好,一頂頂新笠完成了。伯婆編著斗笠也編著歲月與日常,時間彷彿伴奏者配合著她的節奏,我像個忠實小觀眾欣賞精彩的演出,不知不覺已從害怕被「關學」與「家庭訪問」的小毛頭,變成將要升上國中的大毛頭。然而,水尾巷就像學堂,教我歡樂,也教我學習面對死亡。民國六十五年,我還不懂世事便久臥病榻的三叔公病逝,未冰存的大體直接擺放公媽廳左側牆邊好多天;死亡變得真實,我恍悟原來身邊賴以成長的長輩是會消逝的。那之後好多年,我不敢獨自走進那個渲染死亡的廳堂,而十幾年後,冬日總拎著自編的竹製小火爐走過牛車路,到我家院落話家常的身影也去了他方,再也不會坐在簷下編斗笠,聽我問候一聲「伯婆」。*首次離家,就讀,都市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家鄉的一切則慢慢熬煮成掛念;即使歲月更迭,人事變遷,稻浪綠濤與田野勞動風情始終儲存在記憶的甕裡。那時,巷道旁種滿甘蔗,深紅蔗枝頂著大片綠,簡約有緻。我曾帶都市成長的同學在裡頭留下青春印記,外宿返家,常一個人從幾百公尺外的客運站牌走路回家。直到後來,學童甘蔗園棄屍案,日本女大生井口真理子來台被分屍案,后里甘蔗園無名女屍案……三嬸婆一句「天烏矣,那會無愛叫恁阿兄去載」,此後我再也不敢一人走夜路,儘管那是我熟悉不過的巷道。婚後,周旋於工作與家庭,生活變成一種忙亂,遠方的思念變得更頻繁且急切,也體會走入小巷之艱難。那天,父親離世的噩耗傳來,當我站在巷口,竟害怕起來。後來,母親失智,每當回娘家要北返時,總有股害怕又失去的心思縈繞。母親終究也去了天國的五年後,只長我一歲的三哥竟也因病離世了,三嫂成了巷裡我唯一的牽掛。不意前年,我的身體儼然壞掉的號誌燈,始終處於待修狀態,加上一波波新冠肺炎疫情,已然兩年多未走入巷裡的我百般思念。我在電腦鍵入「水尾巷」,桌面出現數不清的同名巷,卻都不是我熟悉的那條——足見它的渺小,卻是教我認識人情世故的大書,是我念茲在茲一輩子牽繫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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