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錦鋒
早上走在大王椰子樹下的步道時,吳老師突然對我說:「40多年前我阿嬤過世後,我就不再吃蚵仔煎了。」
「為什麼?」我覺得吳老師的話中有話,「難道你改吃素的?」
「不是啦。」吳老師說著,突然告訴我,「拜託嘛,請放慢腳步。」
吳老師小我5歲,但體重已高達85公斤,肚子隆起有如小山丘。步伐走快一點,他真的吃不消。
「對不起哦,我慢跑了30多年,近年來改為快走,無形中走路越走越快。」我說出自己的心聲。
「我發誓不吃蚵仔煎,是因為我阿嬤過世那一天晚上,臨時要吃罔腰姆煎的蚵仔煎,我對她說了謊話。」吳老師說著,聲音有點沙啞。
我是不該探人隱私的,活到這種年紀,我已經知道分寸了,有些話是不該問的。
但吳老師似乎意猶未盡,將他的心事一股腦兒的攤在夏天白花花的陽光下。
「40多年前,我阿嬤生病了,起初是胃口不好,後來漸漸吃不下東西。那時家裡的經濟只是小康,根本無法到台大看名醫,只能看小鎮的楊外科醫生,醫生說是胃病,開了一些胃腸藥給阿嬤吃根本沒效果。現在我大概知道了,應該是胃癌末期吧。」吳老師的呼吸有點困難,上氣不接下氣的說著他的遭遇。
我張開耳朵,熱心地當一位免費聽眾。
「我家是開雜貨店的,那時叫柑仔店。我阿嬤生病前喜歡串門子,結交了不少朋友。小鎮有兩家賣蚵仔煎,一家的老闆娘我們叫阿好嬸,另外一家是罔腰姆。有一天阿嬤跟阿好嬸發生口角衝突,賭咒死以前都不吃她的蚵仔煎。」
吳老師說到重點了,不吃蚵仔煎的故事或許跟阿好嬸有關吧。
「那天晚上,我拿著錢和碗公去買蚵仔煎時,發現罔腰姆的攤子是空著。我猶豫了許久,看阿嬤的病情那麼嚴重,突然要吃蚵仔煎一定是迴光返照,罔腰姆再過去那一家阿好嬸的蚵仔煎是有營業的,我昧著良心走到阿好嬸的攤子說要買一份蚵仔煎。」
「水旺仔,你買蚵仔煎是給阿嬤吃的吧?」阿好嬸很客氣地問吳老師,「我跟妳阿嬤沒冤沒仇,只是她知道我信了天主教後就罵我是信麵粉教,從此不跟我說話了。」
我轉頭看吳老師,發現他的的眉頭緊蹙。
「其實信教是我的自由,阿嬤想到哪邊去了。」那年阿好嬸50多歲,可以從她的身上和言談行為找出台灣人特有的善良純樸。
阿好嬸很認真地煎了一大盤的蚵仔煎,蚵仔和白菜還特地增加了分量。
吳老師拿錢給她時,她婉拒了,說:「水旺仔,我是送給阿嬤吃的,不能收錢,希望她的病早日好轉,改天又是活跳跳。」
吳老師拿著碗公盛著香噴噴熱騰騰的蚵仔煎到阿嬤的床上時,她費力的坐起來,吃了一口立刻發現味道不對,對吳老師說:「金孫子,你真的是向罔腰姆買的蚵仔煎嗎?」
「是的,我賭咒是向罔腰姆買的。」吳老師不得不昧著良心說。
「今天蚵仔煎的蚵仔特別多,罔腰不會這麼慷慨。」阿嬤還是疑點重重。
「阿嬤,您吃吧,罔腰姆知道您破病好久,今天下了很大的工夫才煎這盤蚵仔煎。」吳老師說那年18歲,但已經很世故了,安慰阿嬤說:「罔腰姆的錢不收了,還希望阿嬤的病趕緊好轉,改天又是活跳跳一尾龍。」
阿嬤聽了不再說話,慢慢地將一碗公的蚵仔煎吃完。
那天晚上11點鐘,阿嬤在床上浮起一絲笑容離開人間。
「人無信不立,我不吃蚵仔煎是我18歲那年,向即要離開人間的阿嬤說了謊話。」吳老師說到這兒,轉移了話題,「聽,公園的菩提樹上好多黑蟬在叫呢。」
白花花的陽光照花了我的眼睛,人行步道的熱氣一道道的升上來。想不到久遠的記憶還盤根糾結在吳老師的腦子裡。
今天,我聽了一位終身不再吃蚵仔煎的動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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