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莉莉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伴我長大的橋南街變成了老街。到鹽水的遊客總要去橋南老街走逛,橋頭那間古老的打鐵鋪也成了熱門景點。在我的記憶裡,打鐵鋪的火光中永遠晃動著一老一少的身影,鐵鎚在空中一起一落,宛如默契十足的雙人打擊樂團,鏗鏘錘鍊,百年不絕。
小時候的橋南街,是一條客運不通行但勉強容得下雙向通車的碎石路。短短一條街,店鋪無數,充盈著小老百姓自給自足的庶民況味,在我生命初始的孩提時期,橋南街的盡頭就是我世界的地平線。
我家住在橋南街中段,是一棟有騎樓的兩進式街屋。左邊鄰居有一口井,井邊有一個雞籠。媽媽常把鍋子裡的剩飯加點水,叫我拿去餵雞。我很喜歡這差事,我喜歡那口清淺的井,每次總會把頭伸進井裡胡亂吼一聲「喔!我啦!」很有儀式感。
右邊鄰居門前是曬穀場,曬的從來不是稻子,而是玩耍的小孩。這裡彷彿是一塊巨大的磁石,放學後的小孩全都被吸了過來。總是到了夜幕低垂,小孩們一個個被召喚回家洗澡吃飯,嬉鬧聲才會漸漸停歇。
曬穀場旁有一個散落著磚塊的閒置角落,是小孩們的秘密基地。我曾用磚塊疊了一個蹲式馬桶,大力推薦學妹啟用,環顧四周,只有貓在屋頂上俯視,麻雀在電線上跳盪,學妹便很義氣的試用了。事隔許多天,我們又一起到此玩耍,看見這坨屎,心裡很納悶:「為什麼它還在?」
小君是住得離我家最近的同學,我喜歡去她家看她媽媽「擦箔」。在那個政府宣導「客廳即工廠」的六○年代,家庭主婦們料理三餐之餘,會接一點手工藝貼補家用。小君的媽媽有一種和煦安份的氣質,她常在廚房的小桌面壁而坐,低首斂眉,左手捏著一疊金箔,右手握著沾上漿糊的小排筆,輕輕黏起一片金箔,俐落地貼在拜拜用的金紙中央,接著迅速翻頁貼下一張。看久了,我也想試,小君的媽媽明知對十歲小孩而言失敗率很高,還是起身讓我滿足好奇心。這一件久遠的小事,留給我極溫馨的記憶,潛入記憶的瓶底,成了記憶的碎片。中年的我一片片打撈,一片片拼回,擦亮,所擦之處皆成金箔。
兒時上學的窄巷人家有一棵土芒果樹,偷採芒果是小孩們夏日午後最熱衷的冒險。這對總是當班長的我來說充滿了做壞事的恐懼,但是,當時的我完全屈服於青芒果微酸滋味的誘惑。行至中年,只要咀嚼青芒果,腦海便召喚出那年夏天土地蒸散的熱氣,耀眼的濃綠和響亮的蟬鳴。如今,每當我回到這條窄巷,總禁不住用眼光搜索餵養過這群嘴饞小孩的芒果樹,彷彿還聽見當時怦怦的心跳聲。
我以旅人的姿態悄悄回鄉,兒時老家被時間遺忘成一片荒涼,門框生鏽,紗窗洞穿,只有麻雀在騎樓飛翔,就像回憶記事本裡脫落的第一章。歸人如我,不知不覺被歲月稀釋成過客,俯視鄰居的那口井,彷彿看見童年的自己在井口張望的倒影,一圈一圈的回音隱隱迴蕩耳內。
站在街頭回望,已屆百歲的木屋被歲月浸潤成一種深赭色,橋南街就這樣一點一點地被時光推成了老街的模樣,成排街屋就像時光凝結的畫卷,間或點綴幾棟貼著磁磚的小樓房。兩名遊客走過,彼此討論著:
「咦!店怎麼都沒開?」
「可能是星期天公休吧!」
一旁的我聞之啞然,無論哪一天來,老屋始終門戶緊閉,一條真實的老街安靜得像電影布景。再過幾年,老屋即將失去人間的保存期,成為不能再指認給下一代懷想的荒地。怔忡之間,橋南街的騎樓街屋以遠景的形式淡出,一切色聲香味皆成幻影,如晨露,如流星。
暮色中,老街像褪色的明信片,放眼到處都是層疊的故事,然而四下悄然,一切靜止。微褐的紙背滲透童年那個小小的身影,走進超現實主義基里訶《一條神秘而惆悵的街道》的畫中,小女孩轉過身,微微一笑,消失。曾經居住此處的一張一張生命的臉閃現,真正存在的只有一間一間再無人居的老屋,歪斜的,破朽的,荒草綠,野貓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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