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宜昌 　外婆曾在舊家旁的空地上整理出一區菜園，春夏時，各樣菜蔬開花，蝴蝶四處飛舞，我覺得像極了一座花園。菜園旁種了一排朱槿做圍籬，我總愛摘下朱槿花，剝下花瓣，將花萼折下，黏在鼻頭扮小丑。 　我會騎車後，母親常叫我載她回外婆家，她跟外婆一起在菜園裡忙著鬆土澆水採摘，邊聊著天，直到我跟母親說想回家了才離開。母親過世後，菜園已換至舊家門口果園裡的空地，外婆仍舊經常叫我去拿菜。 　每年年節前，外婆會叫我去拔蒜苗，她對著一畦畦蒜苗指著哪裡可以採收，哪裡還不行。菜畦上空著許多小坑，那是阿姨舅媽們採過的痕跡，我想像著，這些蒜苗都成了家族裡每戶餐桌上的美味，真好。我彎腰揀選粗壯的蒜苗，外婆提醒我，手要靠近根部，才不會從中斷裂而浪費，沒多久，拔起的蒜苗已經成堆，接著，我將蒜苗搬到屋旁的小水溝清洗，一株株蒜苗露出潔白的根部，好似美麗的白玉。 　菜園裡還種了瓠瓜絲瓜跟菜豆，端午節前，數不清的瓠瓜、絲瓜，一條條掛在枝頭，綿延而去；棚架上綠色的豆葉間，垂著長長飽滿的菜豆，綠油油的樣子讓人忍不住想將它們全部採下。我對外婆說她真會種菜，長的又多又好。外婆笑著回說：沒什麼，就讓它們一般生長而已。外婆挑選了十多條鮮嫩的瓠瓜絲瓜還有一大把菜豆，堆滿了我的後車廂讓我帶回。 　外婆還有另一處菜園，在圳溝跟住家中間的堤防上。一條長長的菜畦，種了高麗菜花椰菜青椒，外婆在竹竿末端綁上水桶，從圳裡舀水澆灌。青椒成熟時，垂掛著像極了一顆顆光滑的綠寶石，花椰菜長成時像極了一朵朵白色綠色的花朵。我帶著兒女跟在外婆後面，他們未見過種在地上的菜蔬，驚喜不已，外婆聽著他們的童言童語，臉上堆滿了笑意。 　外婆總會特意預留一份菜蔬給我，我覺得有種被寵愛的感覺，但我還是格外懷念母親在世時，與她回外婆家挽菜的時光，那可以任性被呵護的歲月，再回不來了。 　菜蔬多到吃不完，外婆會將瓠瓜菜豆曬乾存放。我回外婆家時，她會帶我到儲藏室裡，將一罐罐珍藏的菜乾拿出，將菜乾，一把把仔仔細細用手塞滿空瓶，直到沒有一絲空隙。 　這幾年外婆年紀大了，體力差了許多，沒法像以前那樣細心照顧偌大的菜園，一次回外婆家，外婆嘆息說有顆瓠瓜本來要留給我，但不知被誰摘走了。我安慰外婆，外婆帶我到冰箱前，打開冰箱翻揀，終於找到一把青菜一顆瓠瓜及一顆苦瓜，她拿給我，對我說，對不起沒有多少菜可以讓你帶回去。我心裡一酸，忙說，拿了很多，夠吃了夠吃了。

　■劉曉頤 　近日回暖。我的新詩集《靈魂藍》正在編輯作業中。剛放完年假，手上工作還沒累積多少，很難得有段悠閒日子。更難得地，相對艱難的往年寒日，這個冬季健康狀況算好，每天上午，讀書寫詩清幽充裕。如此日子，如帕斯捷爾納克寫給里爾克的書信片段。 　「被冬天裡的春日明顯延長了的一天，像一個鑲嵌物，被鑲嵌在迷濛的、帶有毛茸茸白邊的窗框間。」 　如果有養貓多好，可以曬太陽餵貓，把牛奶慢慢倒進白碗裡，像在天光下把碎銀箔倒進流蘇叢。能擁有隱微的小小燦爛，一捧清澈的天光白灰燼。那麼柔暖，稍不留神就要呵散。茨維塔耶娃說：「我的詩，不過是我心靈的碎銀。」碎銀總要在柴米油鹽中用掉的，一瞬之光總是碎。 　我眼睛經常濕潤，卻不像純然的淚。最後一滴又總是不怎麼像雨。 　即使沒有貓，這樣的日子讓人想起小動物。以帕斯捷爾納克那段書信的語法，想像有一小截毛茸茸的春甦小動物尾巴，棉質書籤般鑲嵌進意外延長的日子。而生活總不免有令人擔憂的事。白邊窗框外，漸層地連著迷濛灰，祈禱灰，清水模般的歌聲，破曉天使灰。那麼柔暖，稍不留神就要呵散。神的耳朵是古老的角落，我挨近，輕聲發音：廢墟，鳥的陰影，愛。 　（忘不了在過去最體弱的時期，星期天冬晨做禮拜，提早從小山坡教會抱病回家。病痛使人莫名發愁和激動，我幾乎是握拳地想：如果沒有愛，寧可什麼都不寫……） 　出於靈魂鄉愁，每首詩都是愛的舉動，無論有限對無限的愛，還是現實對語言的愛。開始寫詩這些年，每個創作階段裡的日子，我都記得好清楚，點滴成河抑或帶著銳角鑽進指節肉芽的思考。迷濛或透明，晨與昏，哀傷與喜悅；當然，還少不了有絞盡腦汁鬼打牆的狼狽。 　記得好清晰。幾乎包括每首詩的創作時辰與心境，都可以細細道來。珍惜每行詩裡的一瞬，深感動於谷川俊太郎談詩之一瞬，「詩的形式就屬於這個稱不上是時間的瞬間。從日常的眼睛來看，那是非現實的瞬間，但就因為有這種瞬間的激勵，人才過得了那長長的一生。」 　連灰塵都明亮起來。我用拭銀布輕輕擦拭，珍矜地連用手指也不忍。有時候，僅只呵氣已是一種奢華——但凡奢華，必趨於委頓。有時候，因為各種形式與實質的愛，凜冬風格的石蘭花斑點，滾成夢的巨石碾過我。有誰活得不艱難？但因瞬間的激勵，我們可以過得了那長長的一生。 　「生命的弧線及其終端在一年年地散開，似乎永遠不該聚合，可是突然，在一眨眼的時間，它緊緊地聚合在我的眼前。」 　這段話出於帕斯傑爾納克同封書信。我與他一起相信，生活總是比腳本上的公式更為崇高，相信「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永恆∕比我們本人更為樸實」（出自詩〈一片責難還未沉寂〉）。 　籌備這本詩集的時候，屬於我的創作弧線與結集終端，也聚合在眼前。樸實，閃閃發亮。宛見成群黑綿羊在遠方巒動，而一隻靈性的天鵝悠遊於蘭澤。 　在不安的時代，碎片化的時代，我們連通的背景曳動邊緣綣起純然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