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強納森.海德(Jonathan Haidt)現居紐約市,是著名心理學家,在紐約大學史登商學院擔任倫理領導學教授。 強納森.海德/著 李靜瑤/譯
兒時我騎過馬,那次有人用短繩牽著馬走,這輩子我第一次自己騎馬,沒人用繩子拉,則是在一九九一年到北卡羅來納州的國家公園旅遊時。當時我並非單獨騎馬,同行的還有八個人,其中一位是國家公園的管理員,所以那趟路騎來並不算太難。不過,路上一度出現驚險狀況。我們是兩兩並排沿著陡峭的山邊往前騎。我的馬走外側,離山崖邊大約一公尺左右。後來,山路突然向左急轉,我騎的馬卻一直朝山崖邊走。我整個人都嚇僵了,心裡知道必須叫馬左轉,但左邊還有另一匹馬,我不希望撞到牠。當時我應該大聲呼救或尖叫「小心」,腦中卻有另一個聲音慫恿自己:何不冒險走到山崖邊,看看自己會做出什麼蠢事。最後我便杵在那裡。在千鈞一髮之際,我其實什麼都沒做,而後我騎的馬和我左邊的馬便鎮定地左轉繼續往前走。
驚魂甫定,我不禁嘲笑自己先前那莫名的恐懼。我騎的那匹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這條路牠已經走過數百回,牠比我更不想跌下山崖。牠其實並不需要我的指揮,事實上,有時候我想對牠發號施令,牠似乎還不太理我。我之所以會對馬產生這種錯覺,是因為過去十年我都是開車,而不是騎馬。開車時,除非你給汽車輸入停止的指令,否則車子會一路衝過山崖。
人類需要用比喻來思考。我們對新事物或複雜事物的理解,是借助於已知的事物與前者間的關聯。譬如,一般來說,我們很難用空泛的角度思考人生,但如果用「人生有如一段旅程」這樣的比喻,我們就能得出一些結論:走這段旅程之前,我們應該先了解地形,選好方向,找幾位好旅伴,如此才能好好享受這段旅程,因為走到旅途的盡頭,可能什麼都沒有。同樣,我們也很難思考何謂「心理」,但是一旦我們找到適當的比喻,頓時就會豁然開朗。翻開歷史,人類一直和動物生活在一起,也一直想操控動物,於是,古人便拿動物來做種種比喻。例如,佛陀便將人的「心理」比喻為野生大象:
我此過去心—任意隨所欲,隨愛好遊行。我今悉調伏,如象師持鉤,(制御)泌液象。(出自《南傳法句經》)
柏拉圖也用過類似的比喻。他把自我「心靈」(soul)比喻成一輛馬車,而由「心理」的冷靜、理性的那一面來駕馭馬車,柏拉圖的馬夫必須駕馭兩匹馬:右邊這匹馬氣宇軒昂,體形挺拔強健,脖子長又直,鼻子有貴相……這匹馬很自愛,也知謙虛自制;重視榮譽感,所以無須鞭打,只要下指令即可。但另一匹馬卻四肢彎曲,關節粗大……動作粗野無禮,耳朵四周毛髮雜亂,聾得像根柱子似的,只有用馬鞭抽牠,用馬刺刺牠,才能讓牠就範。
柏拉圖認為,人的某些情緒及熱情是好的(比如榮譽感),因為它們可以將自我導向正途;有些情緒卻是有害的(比如欲望及貪念)。柏拉圖式的教育目標旨在幫助馬夫,讓他得以完全馴服這兩匹馬。兩千三百年以後,佛洛伊德提出相關的模型。他指出,人格分成三個部分:自我(即有意識、理性的自我)、超我(即道德良心,有時會過於拘泥於社會規範),以及本我(即享樂的欲望,各種欲望,總想及時行樂)。每每我上課說到佛洛伊德時,會以馬和馬車來比喻人的心理,馬車夫(自我)為了駕馭饑餓、貪婪又不聽話的馬兒(本我),總得經過一場激烈奮戰。同時,馬車夫那坐在後座的父親(超我)卻還一路對他說教。佛洛伊德認為,精神分析的目的就是透過強化自我,讓自我能更好地控制本我,並擺脫超我的束縛。
在佛洛伊德、柏拉圖和釋迦牟尼的時代,生活中有許多馴化後的動物。人類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有辦法將個人意志施加在這些身形龐大的動物身上,個中艱苦,他們知之甚詳。然而進入二十世紀後,汽車逐漸取代馬,科技的進步也讓人類對外在世界獲得了更大的控制力。所以現代人在尋找比喻時,開始把心理比喻為汽車駕駛,或是驅動電腦的程式。而佛洛伊德所說的那些潛意識,早被大家忘得一乾二淨,於是現代人只研究思考及決策機制。近四分之三世紀以來,社會科學家就是朝這樣的方向在邁進:社會心理學家們創造出「訊息處理」理論,用來解釋所有從偏見到友誼等種種人類生活形態;經濟學家創造出「理性選擇」模式,用來解釋人類行為的原因。
所有社會科學口徑一致地主張:人類是理性的個體,會利用手邊所能掌握到的資訊及資源,恰當地設定目標,達成目標。
然而,為什麼人還是會控制不了自己,老是做出自知會對自己不利的事呢?就以我自己為例,面對菜單上出現的甜點我絕不會動心,但看到放在桌上的甜點我卻無法抗拒。我能下定決心,在手邊工作完成前絕不起身離座,但我卻發現自己會跑進廚房,或一再藉故拖延,無法專心做事。我也可以下決心,一定要在清晨六點起床寫作,但等我關掉鬧鐘之後,我對自己所下的起床指令最後還是破功。
我可以體會為何柏拉圖把不乖的馬形容成「聾得像根柱子似的」。面對生活中一些重大的決定,我真的開始對有些事感到無力。我明明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甚至也告訴朋友我會那麼做,自己卻隱約知道我不會做。罪惡感、貪欲或恐懼通常會戰勝理智。(相反地,類似情況發生在朋友身上時,我就會講出一番大道理,告訴他們如何做才對。)對以上我這樣的處境,羅馬詩人奧維德在《變形記》裡,有一段非常傳神的描述。女主角美狄亞夾在自己對傑森的愛與對父親的責任之間,左右為難,痛苦萬分。她哀歎道:
一股奇妙的力量牽引著我向前。情欲及理性各自朝不同的方向拉扯著我。我很清楚哪一條是正確的路,心裡也很認同,而我卻踏上錯誤的路。
現代有關理性選擇和訊息處理的理論並不足以解釋人類意志的軟弱。古代人駕馭動物的比喻則十分有用。當我在思考自己為何老是那麼軟弱時,我聯想到的自我形象就像我是一個騎在大象背上的人。我手裡握著韁繩,只要動動韁繩,我就可以指揮大象轉彎、停止或往前走。不過,只有在大象沒有自己的欲望時,我才指揮得了大象。一旦大象真的想做什麼,我就根本鬥不過牠。
十年來,我都以這種比喻來引導自己思考。動手寫這本書時,我認為坐在象背上的騎象人的形象很適合用在第1章—分裂的自我。最後我發現,這個比喻其實適用於本書每一章。
(本文為圓神出版《象與騎象人》一書精采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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