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繪圖 湯長華
第一次與西洋菜相遇,他已經在滾水裡與那條生魚交纏幾個鐘,聞起來有股陌生的植物香氣,端起湯碗仔細端詳,一汪墨綠,面上漂有幾瓣南北杏,讓人想起台南公園裡長滿荷花浮萍的燕潭。
大人非常喜歡西洋菜,就算煲到黃掉照樣吃得津津有味。
我不解的是,這魚明明已經熬到要散了,還叫牠生魚。(註1)
但我才九歲,沒資格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只能捏著鼻子把湯喝完。
二十一歲,我住在三藩市唐人街,靠近通往聯合廣場隧道的一個街角。
那是個很小很小的公寓,只有一片窗戶,打開是天井跟後頭的垃圾場。不管樓上樓下誰在走路,吱吱嘎嘎的一定都聽得到。
廚房就是窗邊一個洗手槽,一卡瓦斯爐,炒一個菜整間房子都是味道,有個開了也沒什麼用的抽油煙機。
雖然居住環境不是很讓人滿意,不過一下樓就是五湖四海各路華人與遊客,每棟大樓掛著不同招牌,都是各個地方來的同鄉會。沿著這個城市獨特的地形,上上下下經過酒樓、外帶腸粉、不知真假的古玩、擺滿風景明信片的人行道、一小時沖印店、洗衣店、南北乾貨、寫著中文的麥當勞、寫著中文的美國銀行....活脫脫覺得自己生活在「喜福會」的真實場景(註2),不管住得多侷促,美國夢就在眼前,大家都可以追。
有天出門上學,對街老中的菜舖請了新幫手,是位女黑人,她高舉一把西洋菜大喊:「一蚊一蚊一蚊!」(粵語:一塊錢)
我覺得她講得很棒很自然,走過街跟她買下幾把,當晚配蒜茸炒了吃,清香爽口,早已不是幼年記憶中那詭異的味道。
三十一歲,這次我遷移到一個會下雪的城市。
紅色電車穿過飄飄白雪,行經唐人超市,透過車窗仍能看見外頭菜架上擺出大把大把的西洋菜,顧不得零下十幾二十度低溫,按鈴下車買了幾把,經過南北乾貨店,心血來潮又買羅漢果跟南北杏。
記得煲湯是這樣的,不管得準備多少材料,總之丟幾塊瘦肉或排骨進去就不會太離譜。
蘿蔔、西洋菜、瘦肉、南北杏一比一隨便放了一些,羅漢果沖沖水丟進去,水滾收小火慢慢煲。
但我心急,老想揭蓋聞聞到底湯煮得對不對。
這種「照著記憶煮」的東西都有風險,只要是別人煮,都煮得很棒,自己煮就會出差錯。
一掀蓋,羅漢果馬上在眼前爆開,幾乎要炸得我一臉,而那鍋湯,有點太甜。
很久以後提起這事,媽媽說我笨,羅漢果要剖開才能煲,而且不用放一整個。
又過十年,現在全家人都知道上菜市一看到西洋菜必須立刻馬上全部打包,最怕人家銷路不好以後不進了。
而且家裡幾乎很少再煲西洋菜,這也是出於無奈,清炒就吃光光了,哪還有剩煲湯。
人的一生,沒什麼意外的話,都有好幾個十年。
在這些個十年的其中一年,我站在深水埗肥auntie的化學舖子前,街上人來人往,腳步急促,如果走路就能幫地球上發條,那麼大概有三分之一都是香港人上的。
這顆曾經在神秘東方閃閃發亮的明珠,是世界的金融中心,有極高的人口密度,每個人身上穿的、手上拿的、小店裡賣的,都是各種最新潮進步的玩意。聽auntie說化學鋪頭已被收購,以後這附近將會改頭換面,包括夾雜在水泥叢林中勉強保持原貌的唐樓與納涼露台。
漫無目的跟著人潮亂逛,行經一個路牌,它靜靜站在路邊,正訴說著很久以前這塊街區原本的樣貌,只是多年後的我實在難以想像。
上頭白底黑字寫著「西洋菜街」。
註1:廣東人西洋菜生魚湯裡用的「生魚」,在台灣叫台灣鱧或七星鱧。
註2:The Joy Luck Club,中文片名「喜福會」,1993年王穎導演的電影,描述一群美籍華裔女子與她們母親(海外華人)之間的關係。
西洋菜:Google了西洋菜的由來,至少看了幾個版本都是差不多的說法:一位黃先生在葡萄牙做生意,患上肺疾,被隔離在荒郊野外自生自滅,他以水邊的某種菜果腹充飢,吃上一陣子沒想到竟然不咳嗽也不咳血了。黃先生在異國發達後,帶著救他一命的青菜種子衣錦還鄉(廣東),嘉惠親友廣結善緣。人問那是什麼菜,西洋來的就叫做西洋菜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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