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熹
來茶館的客人,多以日本遊客為主。
這裡提供的茶,沒有單杯飲品,一律出動整套茶具,有紅茶、高山茶、凍頂烏龍茶、蜜香烏龍茶、東方美人茶,幾種不同茶款任君選擇。
她是茶藝師-其實這是茶館老闆給員工們的封號。對她而言,她只是每週到茶館一日,一名喜歡泡茶的人,如此而已。
回到茶房,她瞄眼右手邊牆上的時鐘。
已經十二點半?
時鐘下方的電鍋已跳起,宣告冰凍一夜的便當已達到剛好享用的時刻。
「現在有沒有空?」璣欣右手忙著蓋上紅茶茶葉罐,左手抓住她右手臂,身前木質托盤上已擺好一桌一人的茶席茶具。
她沒說話,看眼綠色的大同電鍋。
「可不可以先幫我泡五桌的紅茶?鑽石點完茶人就不知跑哪去……」未出口的話消失在璣欣扭曲的嘴邊,轉化成色澤黑濃的六個點點。
璣欣店長是個相當靈敏機巧的人,能專注於本身想從事的任何活動,只接收自己感興趣的訊息。
她認命端起木盤,懷抱著對大同電鍋裡便當千絲萬縷的不捨掛念,走向五桌默默坐等的日本女人。
在離對方僅僅兩步之遙的距離,肚子猛地一陣作響,這是對靜靜待在便當內紅燒肉表達高度期待和渴望的鼓音節奏。
一如往常,兩人對坐,泡好茶,請對方聞香和品茗。
在日本女人渴望瞭解更多的眼神壓力之下,她告訴對方比較矮胖的聞香杯是用來觀茶色,比較高窄的聞香杯是用來聞茶香,最後用簡單英文說明對方可以自己來泡功夫茶。
交代完千篇一律卻相當得體好用的叮嚀,她起身,準備一如往常告辭離開,未料,孤身一人享受單人旅行的日本女人衝著她笑得極甜,甜味裡還灑入大量閃閃發亮的渴求眼神。
妳教我嗎?日本女人疑似用日文說了句話。她的耳朵沒聽懂對方從嘴裡說出的話,眼睛卻讀懂了對方眼睛。
是什麼牽絆住她奔向大同電鍋內便當的腳步,甚至連肚皮內部躁動的鼓也暫時偃息?是剛才日本女人拍照前先很有禮貌詢問過她,也接受她只能拍手不能拍臉的規矩?或者是日本女人聞香時專心的神態?具體是什麼讓人願意停下腳步,她也說不清,但正因為這股道不明的抽象羈絆,往往最能留人。
她,做了進茶館工作後,第一次嘗試的教學分享。
她起身,也邀請日本女人站起,兩人像跳舞一樣,各自繞桌轉了半圈。
交換位置。
現在日本女人坐在茶席正前方,她坐上日本女人原本的位置,在旋轉半圈的短短幾秒鐘時間空隙裡,她腦中思緒紛飛。
之前為什麼從沒做過類似的事?
因為沒時間?客人總是不斷進門。
因為不適合?每次她稍微和客人親近一點,璣欣便會千方百計從中作梗,將她自然而然的分享和掙脫僵化服務疆界展現人文精神的額外付出,全數導向烏雲密佈的暗黑路徑。
記得有次她和一名英國老爺爺分享店內的古樹紅茶,能釋放出黑巧克力香味,英國老爺爺說自己喝了一輩子紅茶,還沒喝過有黑巧克力香味的。
那天她正要離開茶館去買牛奶,回來製作古樹紅茶才能展現的濃郁奶茶,沒時間和對方多談,只匆匆建議對方可以進茶館去,同事們會接待他,她得抓緊時間去買牛奶。
等她把牛奶買回來,交給鑽石拿進去練習煮奶茶,英國老爺爺已不在店內。鑽石接過需要保持低溫才能保住品質的牛奶後,不安動了一下,順手塞了張宣傳單到她手上。
璣欣遠遠站到邊上,冷眼一雙,靜靜瞅著她。
她看了眼手中的宣傳單,不明所以。
「妳離開後,那個外國人一直跟我們推銷耶穌。」和璣欣交換個眼神後,鑽石夾帶一臉高濃度的為難開口說明。
她皺眉,沒看手中的宣傳單。
「是啊。」像要強調自己所言屬實,鑽石指了指宛如燙手山芋般被丟到她手上的宣傳單。
「他跟我聊茶聊得挺愉快,我還以為他對古樹紅茶有興趣。」她說這些話時,眼睛始終看著璣欣。
璣欣也盯著她,眼神像兩條蛇,但臉上有笑。
那天過後,她盡量避免跟客人久聊。
只是她沒想過,璣欣有天也會遭遇類似情況,而且出手的人是茶館老闆,事發時間點不是幾年過後,而是短短幾個月之內。「他們現在都不讓我靠近茶客和老師……」璣欣說這些話時的模樣,像小動物垂著頭嗚鳴。
可以開始了嗎?
日本女人小心翼翼又充滿期待的眼神,將她萬馬奔騰的思緒拉回當下這一刻。她點點頭,抬手示意對方拿起猶在沸騰的陶壺。
日本女人謹慎萬分提起水量已減半的陶壺,看了她一眼,放下陶壺,先把茶壺蓋子打開,不知所措該將蓋子放置何處的小眼神又對上她。她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剛才示範時放下的位置。
日本女人感激一笑,放下茶壺蓋子後,再次戰戰兢兢伸出雙手拿起內部滾滾沸騰的陶壺,其實雙手中真正發揮作用的僅有抓緊藤把的右手,左手只是徒勞地護衛在旁,連稍微靠近陶壺都會覺得過熱。
她靜靜看著,盡量不說話,只在必要的關鍵點給予最少量的提醒。
一人飲茶得神,兩人飲茶得趣。
客人孤身前來,她希望等自己離席後,日本女人獨飲時能找到得神的途徑,纏綿於一期一會的功夫茶體驗之中。
日本女人跳脫不出根深蒂固的認真精神,在她說明第三泡茶通常要等一分鐘時間後,再倒出茶湯比較合適,便聚精會神死死緊盯手腕上的錶。
秒針一格、一格緩慢移動。
日本女人沉浸在秒針移動的規律裡,無暇顧及其他。
她試了好幾次,嘗試把對坐日本女人從僵固的答-答-答-無形的死板聲控中撈出來,放回當下此景此情之中。
只要抬頭,視線往上飄移二十度,面前一整片落地玻璃窗外的綠竹搖曳,便能一大把、一大把送入眼中。亂綠葉飛,是山中俠客的劍影。太陽在上,飛影在下,日光為這場精彩劍影打燈,木頭桌面上墨色葉影時而凌厲交手,時而浪漫舒懶。這些皆與日本女人無關。
答-答-答-秒針精準動了六十下,日本女人終於抬頭,從時間禁錮中釋放出來。
她給鬆了口氣的日本女人一個微笑。錯過的人,永遠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些什麼。這是一種損失,也是一種恩典。
日本女人用眼收下這朵鼓勵中夾帶一抹可惜的微笑,可惜進入日本女人體內後化成一絲不解的困惑,但此刻無暇顧及這些細微的情緒。
日本女人雙手模仿她方才宛如一雙翅膀輕巧拿起茶壺的姿態,帶著茶壺飛過半張深色方巾,往茶海裡傾倒色澤美麗的熱茶。
她靜靜欣賞一線飛瀑出壺的線條,如此優雅,如此充滿生命力,再增添幾分豔麗茶色,使得廣闊天地間、奔流不息的時間長河裡,劃過一道無與倫比的美麗線條。
此時她眼中彷彿看見一串正紅的楓葉,翩翩飛落茶海裡,緩緩蓄積成一疊晃動耀眼的紅。
秋天,最容易受傷的記憶
霜齒一咬
噢,那樣輕輕
就咬出一掌血來
她眼眶裡多了幾分濕潤和紅,見日本女人仍規規矩矩待在謹慎萬分的倒茶動作裡,她似乎再也坐不住,伸出右手食指,飛躍一張桌子的距離,指向正緩緩流出的熱茶,輕聲說了句你懂我也懂就好的英文。「you can see the tea color,so beautiful.」
日本女人無聲倒抽口氣。正是這口氣,帶她抽離座位上拘謹的軀體以及處處受限的行為模式,用另外一雙眼飛行,穿透有形的一切,進入穿著無形外衣卻比真實更真實的領地,忘了正在倒茶,忘了坐在何處,忘了需要幾秒時間將茶湯全部倒出才最正確。
此時此刻,正確是最毫無邏輯可言的虛幻。
唯有美,一種難以言喻的美,才是唯一的真實。
人無法感覺到正確、邏輯。人卻能被美深深觸動,沉溺其中翻騰不已。
「Enjoy your tea.」
這是她送給日本女人最後的禮物。
一個小小的、輕盈的貼心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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