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蕭 插圖/國泰
茶聖陸羽(733-804)在他的《茶經》,開宗明義說了什麼,我們不一定記得,但我記下了這一句話:「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
唐朝的時候,咖啡應該還沒普及到中原,但茶聖的這句話好像將茶與咖啡並舉,對照性的思考,點出了茶在飲品中的特質,話語中儼然有一種熱鬧的飲品站在茶的對立面。
關於茶與咖啡,一般人都會說:喝咖啡的人,樂觀、外向、善於交談;喜歡飲茶的,定靜、內斂、耽於沉思。真是這樣判然二分嗎?養貓的,神秘、敏感、不守常規;愛狗的,熱誠、關注、絕對忠誠。貓人,喜歡獨處;狗人,樂於分享。不知道這樣的標籤你會喜歡貼在自己的左胸口嗎?
是我,會貼這一句:「茶,精行儉德之人。」
感覺上,精行儉德的人,不會太胖。
「儉」這個字,一般人會往減省、不浪費,「與奢相對」這個方向去思考,但我認為「減省、不浪費」的最初源頭,應該是謙和、知所節制的儉德。試看「儉」的堂兄弟:「撿」,有撿拾、揀選之意,那是審慎的觀察和選擇。「檢」是約束、檢點,不就是在心源隱微處默默洗滌、默默反思嗎?
人字旁的「儉」,可以剪除粗梗,削薄浮片和累贅,有著去油去膩去浮誇的質地──那是茶和愛茶的人都會有的修持。這是茶聖對茶的神髓的掌握,對茶與茶人的境界的期許。
即使是擁有整個國家資源的皇帝,宋徽宗(1082-1135)見識過抹香鯨的龍涎、雄麝腹部香囊的麝香,但他在《大觀茶論》說的是:「茶有真香,非龍麝可擬。」怎麼讓茶釀出真香,以皇帝之尊,他卻談到工藝之巧:「要須蒸及熟而壓之,及乾而研,研細而造,則和美具足,入盞則馨香四達,秋爽灑然。」這裡說的茶的真香,好像要經過四個階段:蒸及熟而壓,壓及乾而研,研及細而造,最重要的一個單字是「及」──最適切的那個位置,最恰恰好的那個潤澤點。千萬不要因為同音而想到那個「極」!雖然宋徽宗趙佶用的是「及」字,但背後的精神,未始不是儉德的「儉」。
精行儉德之人,就書法體勢來說,你想到的應該是「瘦金體」!
我也是,宋徽宗的大觀應該也做如是觀。
貴為帝王,卻能重視藝匠的做工,而且將藝匠做工的精微處,還原為「如玉在璞」,回歸到不事雕琢的渾然天成,何嘗不是精行儉德的另一種光景。
《大觀茶論》是這樣說的:「製造精微,運度得宜,則表裡昭澈,如玉之在璞,他無與倫也。」
他無與倫也,其他的,無法精行儉德的,如何能跟真正的行茶人站在同一個水平,如何能企及他們的下顎!
當然,或許會有人想到稍早於宋徽宗的蔡襄(1012-1067),他們兩人都是書家、茶學家,有書法、也都有茶書行於世。只是賞讀蔡襄的〈澄心堂帖〉顯然要比徽宗的瘦金體圓潤多了!提舉蔡襄的《茶錄》來對照:「善別茶者,正如相工之視人氣色也,隱然察之於內,以肉理實潤者為上。」你看,蔡襄說的是「肉理實潤」,肉理要實、要潤啊!如果,根據這些話,就認為襄以實潤者為上,不屬於精行儉德之人,那就錯了,因為「精行儉德」是一種「人」的行事態度,「肉理實潤」卻是「茶」的葉肉的觀察,要能隱然察之於內,才能辨識葉片的內在質地,就像面相要審視眼睛是否含神而不露、眉毛高揚還是疏朗、鼻形如懸膽或是如截筒,這一「隱然察之於內」,正是茶人蔡襄一生謹小慎微、精行儉德的寫照啊!
這一「隱然察之於內」還真不容易,我們都知道:看得到、摸得著尺寸的叫胸膛,而胸懷是看不到、摸不著的。金錢計算得出的叫價格,但,「價值」如何計算?儀器測量得出數字的叫水文,「人文」又該如何丈量?嘴巴上說得出的是內容、是知識,內涵、智慧又該如何心領神會?所以,「台茶之父」之所以被尊稱為台茶之父,不完全因為他是茶業改良場三十七年的場長,努力育種、配種,更因為他倡導茶藝,倡導品茶、評茶的制度,吳振鐸(1918-2000)提升著台灣人的飲茶文化,他在〈中華茶藝雜誌創刊詞〉上就說了:「茶藝並非空洞的玄學概念,而是生活內涵改善的實質表現。」甚至於在〈近一二十年全球茶葉產銷之回顧及展望〉,他仍然強調:「我國固有的、優越的茶藝文化,是人類和平共存之健身養性、益智求真與敬業樂群的人生哲學基礎。」
吳振鐸務農的父親,讓他學會採茶、萎凋、渥堆、發酵;吳振鐸福安地區茶專業的母校、三十七年台灣茶業改良場的職務,讓他懂得土壤分析、風雲識讀,熟稔育苗、配對、扦插;但吳振鐸發自內心,精行儉德的素養與胸懷,從茶中領會,又回饋到茶的價質與品味,回饋到茶界的人文與智慧,卻更值得我們信賴:精行儉德之人,宜茶。
(2020.12.9大雪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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