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佩梅 插圖/國泰
當這吹吹打打的行列經過時,望著照片中的她,心想:她終於穿上衣服了!
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冰冷的寒冬,庭院裡聖誕紅燦爛的綻放著,仍蓋不過那凜冽的氣息,有如她凍得發紫的乳房。
聽母親說,她才搬來沒兩天,便將全村的男人都引了過來。成天將那兩口大奶子露出來,見著小孩便嚷著:「我欸乖兒,我欸乖兒,媽媽甲你惜,給你吃奶奶!」我們住的眷村,大多不是老夫少妻便是一墩墩的「羅漢腳」,這種免費的視覺甚至觸覺享受,誰肯輕易放過呢?
「搬來有兩個禮拜,怎麼還沒見著那烏龜頭?」左鄰右舍你一言我一語的,「哇!你看那死老張一嘴的饞相,想要『吃』也不要這麼猴急嘛,小心噎到!」只見老張故意將身子蹲低,扯著怪腔怪調的童嗓:「阿母!我真吆,要吃奶奶!」她趕緊摟著他的頭:「乖兒,乖兒,緊吃沒人會搶你邪!」滿臉橫肉的老張,終於露出猙獰的嘴臉,用兩隻粗壯的老手,猛力在她的奶子上來回揉搓著,並強力吸吮那微暈的乳頭,哪還在意她滿頭蝨子及身上那股怪異陳腐的臭味。
不一會兒功夫,大概是老張用力過猛,將她弄痛了,使勁將乳頭拔出,瞅著老張,兩秒鐘後,抓狂似的吼著:「你不是我欸兒!你不是我欸兒!」這才將乳房收進衣服內。
拴緊了「風門」的她,倒是一張出落有致的臉,銅鈴般的大眼,小巧堅挺的鼻樑,配上粉嫩柔軟的嘴唇,若除去那股癡傻凝滯的神情,及積欠香皂搓揉餘下的異味,還真是個小美人兒。四個孩子長得也都像她,只是天真的稚容裡還理不清母親口中的「乖兒」到底是誰?
聽鄰舍的媽媽說:她是來自山上的女孩,由於繼承母親的容貌,生來是個人見人愛的美人胚,但這張容顏卻是她悲慘命運的開始。
母親帶著「梨山一枝花」的美稱,在平地開展自己的天地,天生的酒鬼父親除了喝酒還是喝酒,而夫妻床笫的事便由她遞補了。十四歲那年她發覺從自己體內流出鮮血,在幾個月後鮮血停止,由嘔吐及日漸隆起的腹部取代。她不敢告訴別人,只有逃學,將自己關在房內,鎮日用棉被包裹身體,望著窗外,那個青翠遼闊卻不屬於她的世界。
不料,某一天的早晨,這種掩耳盜鈴似的寧靜,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母親矗立在她眼前,拿了碗湯藥要她喝下,她知道這是和她腹內孩子的告別式。雖然她恨父親,恨母親,恨這個孩子,但在這個世上,除了這塊血肉,她還有資格擁有什麼呢?兩人在爭執中,碗被打破,散落的玻璃一個不小心將她絆倒在地,七個月的希望也跟著幻滅。成日抱著嬰孩的屍體,咿咿呀呀的哄著。
不久,她的身上、床褥、房子都長滿了蛆,加上散亂的頭髮,裸露的雙乳,緩緩爬出的屍蟲、屍臭,沒人敢接近,成了名副其實的「鬼屋」,那位身兼「父職」及「夫職」的酒鬼,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放了把火,她倉皇中抱著亡嬰逃了出來,父親這手搶去嬰孩,將它丟入火海。另一手便將她賣給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兵,再多的嘶吼也是枉然!人能夠逃離一切,卻躲不過命運,違逆它的人,贏了成為英雄,輸了便是任人踐踏的狗熊。而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能叫她憑什麼成為一個英雄?這世界上最親的人,都是她的搏命摧手,她還能逃到那兒呢?
跟著滿口三字經的老兵,糊里糊塗的生了四個孩子,雖然有一餐沒一餐的,個個對母親倒是敬愛有加,畢竟是她豐厚乳汁下哺育出來的。但過度的思念摧殘,又在生第五個孩子難產而夭折,連續的重創已挽回不了一切,就在那年冬天,老天爺不只帶走了她的孩子,更奪走了她的生命。
當吹吹打打的行列經過時,我似乎還隱隱聽到:我欸乖兒!我欸乖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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