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央敏
春:葬相思於花下
眾生有靈相感知,人鳥有犀能相通。這種美麗的飛禽俗稱「五色鳥」,也許因為他們這一禽無論公母都身著斑爛的五彩羽衣,被早期的台灣人喚做「花仔和尚」。但這一隻棲身在我的木屋旁的肉桂樹裡,長期伴我起居的雌鳥,我在初見她時就很喜歡她,幾日不見身影又未聞聲音竟然也會生起想念之思而為她取名「相思」。
美麗的相思,生前常在我木屋外的樹欉鳴歌,取悅我的耳朵。
我每見相思身影時,她總在緊臨陽台的竹林、肉桂木和樸仔樹間跳弄輕巧的小步舞,難道她也想吟詠我寫的詩?不,應該是想要指導我填詞?糾正我的詩句裡的音步?所以見我形單影隻,全身彌漫著孤獨,在十坪大的戶外高唐臺讀書、寫字,眉頭緊蹙,強忍嘔心之苦,就飛過來陪伴我,以歌聲暗示韻律曲譜。
當她啾啾然詠唱時,我好像可以聞到濃郁有致的芬香,我就知道她來了。
可惜上星期,我有事下山去,回到擁腫的城市裡開會辦事,又被一個有憂鬱情緒的詩畫界老朋友逼迫,叫我為他的一本準備震撼人心的新畫集聊作一序而耽擱了返山歸期,由於渴慕相思,以及運送一袋狗食,昨天才速速趕回山上。
不見相思,只聞幾聲悽愴。夜深就寢後,一夜相思未眠。
今早起身,正在為一黑一黃的野狗備放飼料時,忽然發現美麗的相思鳥母坦胸倒臥在木屋前的地上,顯然是剛死不久的身軀,肥體壯羽如生。我想著:難道她是為了找我,也飛抵紅塵去到人煙密集之處,因為不知要帶口罩,不幸被武漢肺炎所感染,回山後,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成為禽族的第一個確診案例而死亡者?
這麼近距離的看著相思,多麼漂亮的女子鳥!於是我,以夾代指,將她翻身擺正,再將她置身球形奠壇,使如活鳥的美麗姿勢,並獻上幾束活生生的粉紅鮮花為祭,復作一闕悲騷,歌曰:
相思安息兮,情願葬汝於花地!
無汝吟曲兮,吾恐無力造詩意!
幸有手機兮,留影長存電腦裡!
最後我把相思埋葬在一株盛開中的美麗櫻花樹下,近處又有即將綻放的桃花為鄰,印證相思多麼美麗。
把相思埋葬後,就寫這篇小文,寫完,天轉陰,開始替人垂淚雨!
夏:隱士的有機種植條列記
序:夏蟲不可以語冰,卻能精準嗅到我的有機菜圃。俗話說菜蟲食菜菜跤死,而實際是菜蟲化蝶去了,死的卻是我辛辛種植的菜啊!
1.數月前,為了有果菜幫忙裹腹,尋找一塊荒草萋萋之地,開始把它闢為菜園,希望成就可食用的芳草萋萋。
2.一位剛到附近買了山地,開始蓋起新居的李先生,雖然才認識不久,熱心的他隔岸看到我拿著鋤頭在墾荒,便載來一台小耕耘機來幫我犁土造壟,把我原本預計要汗滴一星期的工夫濃縮成一小時。感謝!
3.鬆土後,地上翻出許多大小石頭,我一一撿拾,把石頭棄置旁邊,堆成微型金字塔。
4.我見黃土無肥,幸好在下方的水窪處覓得黑色泥地,便去挖來許多黑土為菜園添加營養劑,使成六坪大的沃野「千釐」。
5.找到廢棄水管,加以連接後勉強夠長,再到上方接水源,把山泉導引到菜園。嗯,一切就序,只欠東風吹來菜種,簡單,便從平地帶來幾種菜籽,撒播下去後勤照顧,看著種子孵芽,長出一小片一小片的快樂,彷彿淺綠色的歡喜。
6.一個月後,眼見葉菜成形,以為來日有機會不必下山買菜了。堅心不撒化學肥料,更是拒噴農藥,怎知蟲族翼獸聞香而來,被牠們捷足先登了,全園只剩枯枝幸存。
7.重新綢繆園地,尋得一些山中人廢棄的破舊塑膠網,經過裁剪縫紉,還堪廢物利用,便決心將園地改造成有機網室。
8.於是籌劃籃圖,開始砍竹設欄杆,圍繩架條,幾番奮鬥後,終於完成這間廣達三千釐平方寬的低矮網式菜園。
9.當我不在時,濃霧多情,常會來幫我潤濕重新植下的希望。
10.偶而有客從平地來、有朋自遠方至,不管是白丁還是鴻儒,也無論是小說家還是詩人,那怕是五子下九流還是三公上七流,只要你喜歡,就能入園來,動手自拔幾束帶回去。
11.好了,要一心一意閉守書本了,雖然這一座堆積數年才有的書山之中沒有顏如玉,更不期望可以在書裡找到黃金屋,也要認真讀書,不怕辛苦與孤獨!
12.此刻正當武漢肺炎肆虐時,想著彼美人兮在何處?
秋:落葉讀詩的結論感
小時候,就喜歡讀詩,好詩、壞詩、歪詩以及不是詩的詩,都讀,只要看得到又時間長又高。那時,看到兩三個古人走入國語課本,各自唸著他們的小小絕句,稍長,又看到許多作古的詩人從《唐詩三百首》和「宋詞選粹」走出來教我怎樣吟詩,雖然有些詩句看不懂,更不懂平平仄仄,但無論懂不懂,都覺得文字裡的情境與風景都很美。原來這時,我已經被薰陶,又被誘惑練習,把胡寫句子、亂套格律,當做自己在寫古典詩。
大時候,還是愛讀詩,有韻、無韻、分行、不分行以及排成字圖模樣的詩,都讀,只要有人說這是詩。這時,已經白話當道,老師說白話文寫的詩叫新詩,想來感該是相對於古代文人寫的那種有格律規範和每句字數要求的古詩,新詩變得好讀和容易懂了。可是很多活在文壇的詩人都把白話詩叫做現代詩,這是另一種新詩,看樣子和較老的新詩很像,都是分行排列,但似乎都不押韻了,也常常不標點,而且有一種現代詩,讀起來幾乎每個字都認識,可是常會叫人感到莫名其妙,覺得句義、段落到整首都不知所云,我也開始學起這種奇門異派的現代詩,而沾沾自喜自己也有能力「扭斷語言的脖子」,能夠製造出這種可以「考倒國文老師的新詩」為榮為時尚。那時節,讀這種詩,不管懂不懂,總是投以一股熱情,樂此不疲。
老時候,用力保留興趣想讀詩,但詩像一片片落葉,隨著洪流排山倒海衝過來,我倒在紙堆、網堆、落葉裡,成了沖積平原的一片活土,忘了什麼叫做是詩、疑惑自己到底懂不懂詩。因為詩刊紙上、網路線上,每天每月堆放出許多分行排列的文字,無論作者是誰,都會在字裡行間種植花草樹木摘落葉;都會乘風掠日捕星月;都會吞雲吐霧吹霜雪;都會把無邊無際的感情潑洩,看來好像眾志成城,萬眾一心,假如你的詩掛她人的名、他的詩標為妳的作品,大概也行也通,因為內容雷同,風格相容。
在這網路猖獗、紙本副刊萎縮的時節,手機畫面大量出現一種極為短小而不精幹的拙劣散文,只因文義簡略,文法破裂又分行排列就被叫做詩,比如「我在夜裡喝酒∕不小心醉了∕抓到一張警察開的紅單∕很值錢,就小心睡了」,這樣平淡無味也是詩,於是人人都成了詩人,只要能寫上幾句,隨心所欲自由斷句,同時分裝文字,排成詩的模樣就是在寫詩。到底這是詩的進化還是退化呢?可嘆啊自己!活著,一息尚存的餘生,漸漸抓不到詩……。
季節入秋,秋老虎挾著夏日餘威依舊逞兇,我這片還堆疊在表層的活土,渴望樹蔭以及一朵濃稠的烏雲。
冬:我也許誤會了松鼠?
自從夏季開闢菜園後,試種了幾種菜蔬,把耙梳園地當做讀書疲勞時的休閒,也視為一種健身運動,以免整日閉關書房,筋骨老成「不動明王」。
看雜草可以被春風到處吹生,以為種菜亦如是,豈知要種植成功也不易,仍要懂得一些蔬菜的個性和專業知識,還需配合季節和辛勤照料才有收穫,偶有收成就滿心歡喜,失敗也不餒氣。
山中遍佈竹林,便就近砍竹搭起兩個棚架,讓初秋植下的菜瓜(絲瓜)與金瓜(南瓜)有棚可爬。
時節入冬,山上漸冷,葉菜類開始萎靡不振,只剩金瓜由於葉厚藤粗能耐寒,還肯締結纍纍果實,自當對它呵護有加。正在欣喜果然像人家說的那樣「種南瓜最易得金瓜」時,我的菜園周遭及瓜棚上下竟開始出現可疑的失竊事件——亦即最近二個月,已陸續遺失13個南瓜。起初是大的、即將黃熟的、可看得到甜味與香味的,後來連只拳頭大小、還處碧綠面貌的也會消失無蹤。怪哉?
我從不懷疑山中的善良居民會趁我下山款貨時來幫助南瓜逃離我的愛心掌控。我原先是把猴子、膨鼠、鴟鴞、大藍雀列為可能的嫌犯?繼而幾乎斷定松鼠是唯一的兇手,因為常看到或聽到松鼠在我的屋頂及周邊的樹木與竹叢間穿梭徘徊,當我現身時,有隻松鼠的動作變得鬼鬼祟祟。
但兩星期前,我走出房間,站在陽台招呼遠山,正要舉手把美麗的山景拉近時,忽然望見樓梯口左下方的菜園小徑上有一隻肥贄贄、矮鄧矮鄧的猴子迅速爬走,應是已發現我,才向前方的高丘逃逸而去。想想,有力量摘下大顆金瓜並帶走,又能破壞我後來為金瓜裝設的防護袋者,應是猴子了。
至此,我想我也許誤會了松鼠?
接著我用套袋法及遮掩法來保護我的辛勞結晶,可惡!還是被「宵小鼠」或「大盜猴」破壞了,真是傷腦筋!
現在我已想到一步既不傷到南瓜發育又能方便雌蕊受粉還可護衛果實免於侵咬仍能領受陽光舔舐而安心成長的秘招。要是此招仍被破解呢?
要是此招仍被破解,那麼,松鼠們?潑猴猻?你們可別怪我生平首次動用我的撒手鐧來對付你們——即效法我的一位已故老前輩,曾獨居在華爾騰湖畔的美國隱士梭羅的絕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