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汐
「帶著恐懼去沉思」,「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作我的前導。」我在電腦前用魯迅之語打下紀錄——「被遺忘的村落」訪談記。
我自己知道那是狗屁,多年來不跳的眼皮又跳起來了喔!
先生的朋友說,那個夏天,他十七歲侄兒失手砍了人,他侄兒從巷頭跑來的時候滿頭是血,然後就瘋了,他奔跑,身影漸漸遠了,然後一頭就扎進了山坡下的河水中。我從沒想過青春可以這樣刺激、這樣慷慨激昂、這樣可以留在村人的傳說裡。另一種碧血黃花,童年的無知,還不曾有過歲月的洗禮,便只有這樣的血腥才足以銘志他的青春榮鈐。
忽然間地轉天旋,跌倒,明明亮晃晃的下午豔陽天,天地昏黑一片。先生的朋友遺憾著侄兒從此就那樣不見了。從此之後,忽然之間整個村裡到處拉起黃色禁止塑條,立著此地危險,注意安全的木牌,一下子成了空洞的廢墟。我彷彿看見一雙怪手將那些磚瓦矮房拆除,直到成了瓦礫,後方的平原,遠遠的火車慢速行駛而過,然後天空藍成水波,村民們好像變成人魚,曳尾遊走……
「沒過幾天,我哥哥就死了,死前他一直唸著說要去『等火車』……」他說著,哽咽中流下淚,我的心中是酸酸的。
在遙遠雲霧繚繞的山腰下的村落。
村落有一最邊緣人家,家中只有三口,一位是馬爺爺、一位是馬爺爺的媳婦,另一位是才剛十二歲名叫鐵蛋的小少年,他是家中的獨生子。當鐵蛋還在母親的肚子裡時,他父親修路時,不慎意外身亡,所以他是父親的遺腹子。很多人經受不起這種突如其來的災難,走了好些人,祖父為了養育他,和大多數人一樣所以沒有能力跟別人一起搬走。於是他們的家也像其他人家一樣,宛如是被人家遺落似的,赤貧的氣息彷彿是山嵐一沫似的淒涼。
有一天,鐵蛋的母親因過多勞累也枯死了。此時,村裡的人正逢青黃不接, 有些人開始離開這裡避難,甚少人再回來。他們祖孫在很無助之下,又如何面對?
從赤貧的人生裡如何看待生命與死亡?
時光如梭,我已十八歲矣。縱然如此,也不願去思索如此沉重的話題。
頭領說,這些年沒少找和尚道士喇嘛來做法事,按說應該是沒事了,可是村裡很多孩子變得恍惚,樣子看上去戇神戇神的,我們連佛也沒少拜,錢也沒少花。後來,先生的朋友的朋友經過先生朋友的指點,拜託先生出山,親自去「把把脈」。
親眼見識玄學應用的時刻到來了,我無比的激動,但更多的還是害怕。
先生讓家家戶戶門栓上掛著紅布,又令村人做三粒肉粽,與三碗米酒,置於案頭。不太懂,但知道這是作回魂轉——如此去煞做「氣場定」,掛起七星幡,舉起七星劍,嘴裡不時念叨:「懶趖、懶趖,攏袂天衣,星移三舍……」
我知道這種現象已屬於超自然範疇,必然是邪魅作孽,否則那些孩子怎麼會變得悾悾戇戇,毫無清氣。
先生給孩子們各分一粒肉粽,我此時已腹肚無食,也期待能得一粒,結果先生不肯給我,只說:「冥界去抾人擲的薰頭,你也敢吃?」
啥?我沒聽懂,朝他翻個白眼,哼,我撇嘴。
村子裡有個很大的墳場,多少年來,斯地的人去世後都埋在那裡,代代如此。
先生忽然對我說:「墳地在陰府冥兵工所在的空間相鄰,這裡不出事才怪。」
「從哪裡看出來的?冥兵工空間在哪裡呀?」我問著,心裡咚咚直跳。
「你能看出來的時候還沒到,多看多學吧。」先生似乎不耐煩地擠出一句。
這個過程我一直在看,頭領和憨厚的村人為展示敬意孝心,也是全力配合。有人建議挖祖墳遷移,先生拒絕,墳地輕易動不得,遷移不好會更糟糕。村人為了福壽雙全,話裡話外都說絕了,只要能解決這個事情,他們無惜重本。先生說不需要花錢,之所以來做這種事,也是看在他朋友拜託的情分上。
於是要作法驅邪,安魂定氣。先生親手於白布上書寫「無上黃籙拔度大齋三朝宿啟」字樣,而後發表、啟白、詣靈、開通冥路、度人經、冥王懺、獻供;再到祈天赦、打城、祭藥、分燈、道場、請經、九幽懺、獻供;又放九龍赦、宿啟、重白、進救苦表、救苦寶卷、獻供。相連紲三道三暝、不停不歇。聽見先生嘴裡唸著:「攏袂去,攏袂去,有人窮分財,財分無公平,對入木時辰出山,逐人無念無意見;對封釘,順墓序,陽關有家等有排安,分袂平冤到……暝……有法度,有排安……急急如律令……」
這款場面,一開始,有很多人來看熱鬧,先生說要安靜,他們就被頭領驅逐了。
中途又令村人做甜湯、飯菜置於案頭,人人必須歡頭喜面、笑逐顏開。
「為什麼沒有十殿閻羅、 十八地獄圖像?」我多嘴地問一句。
先生說:「迷迷神神的,那些都是胡扯八道,那是迷信。」
嗯?到底說來,玄學和迷信有區別喔?但是先生認真發揮著自己的儀軌儀式的意義,而我只等結果。
自頭到尾,紅線相連紲、逐儀軌逐段施法,點香、畫符、請神,前前後後,行罡步斗,嘴唇開開合合,念讀疏、唸咒聲句不斷……念訣請神,每行幾步,挑符安魂,聲嗽架式、鋩鋩角角,來回輾碎步,腳步手路等等可是專門的複雜,看得我一頭霧霰霰的。
起壇、作法、全力驅魔、去邪,看那符火好玄、藍光趒。
最後又結尾,先生嘴裡念道:「不而過,會當確定是,人離離,魂閃閃,祈告星神,我借神力祈禳,莫敢共彼工,星神可知我心。陰魂才轉來,全歸爾一人、無聲無說,地府內外,三界踅、賴賴趖……」
一切結束,就見那些原本戇神戇神的孩子突然就精神猶誠飽滿,送行時腳步猶真活躍,微笑著,揮著手,道再見。
烏蘭縣城,某酒店。
「這裡的風,迎著祖父出生時的第一口氣息,也送走他最後的一聲嘆息。這裡的流水聲音不大,但他說的話是我們祖先的聲音。這裡的土地是父母的安息之地,也是子女的初生之地,我的家在這裡,但是我不懂,為什麼我們的血液竟要從這裡,被無情的驅離? 」送別酒席上,先生的朋友幾度哽咽,如此說道,最後連聲道謝。
他們曾在這片終生摯愛的土地上省思,不時仰望太陽,他們胸懷千古噫氣,正義之氣與天地宇宙同在。
這塊土地生養他二十年,記得當時,年輕的他頭也不回的背起行囊,坐上火車追求年輕人的夢想遠颺,心想是不是年輕的心總是如此殘忍,不顧父母的牽掛與養育之恩,總在頭破血流傷痛之餘才偶然想起家鄉的溫暖,十五年後他帶著先生重新踏上這塊土地,竟然近鄉情怯了起來,萬萬也想不到自己的一生從此改變,他離開光鮮燦爛的西寧,是為了負起為了村人不再過多年來擔驚受怕、捉襟見肘的日子。
「除了生老病死以外,你曾想過還有更有意義的生活嗎?」 先生問他。
天地悠悠,我們卻只有一生,執意的想要守住什麼,卻無法守住地老天荒的亙古,觥籌一交遞時,年華歲月已成空無。
「多少才華洋溢的人都因為世俗小事的羈絆而一輩子一事無成,或者只自私的讓自己活得『富有一點』、舒適一點,卻不曾在生命中留下一些有意義的足跡。」先生的朋友說。
他的聲音平靜,有一份受傷後的虛弱,先生看上去想說點什麼,但到最後竟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能把失去至親的殘酷轉化成仁慈與善解人意的壯闊胸襟是何等的不容易。
記得離開村子的時候,我怯怯地回頭望牽著我手的先生,竟然是兩眼晶晶,正天不怕、地不怕的微笑。
先生幾乎與世無爭,亢卑相持在他鄉之地,每個居住過的地方,或深或淺記載著他遊蕩的身世,他是一個旅人,幾年來悠長的浮沉之旅,寫盡悲苦半生、寄人籬下的滄桑歲月。彷彿是前世今生,又好像是古往今來,渾沌間我才預見,先生眼中的村人,竟是深藏在他千古胸臆間難捨的深愛他人的孺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