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榮淑
天矇矇亮,一雙久未親炙泥香的腳板載著雀躍的肉身和飢渴的靈魂,騎上鐵馬,穿越水泥森林,轉搭捷運,約略坐好坐滿島嶼一整條高鐵,轉區間火車,步行探望年高婆婆。隨後坐上三姊的車子迎接寫作計畫入選掌聲。串過五種交通工具,橫跨南國北國疆域,幾碟前菜吞食入腹。風風火火,繼續趕進度。
三姊及姊夫對深居簡出的妹妹疼愛有加,盡地主情帶領續攤之旅。
識途老馬導遊果然專業,洞悉心理學家馬斯洛需求理論。伊講生理需求先滿足再進入較高層次的認知和審美需求。填飽肚皮,拜訪媠噹噹地景,親炙客家文化、滿溢客家風味文學小屋,台灣第一家平民文學紀念館––鍾理和紀念館。特別介紹途中可淺嘗三道可口小菜:平妹橋、朝元寺/尖山寺,壓軸甜點則是上港有名聲下港上出名––黃蝶翠谷。
美濃鎮身為島嶼客家大鎮,在地客家美食絕對不能擦身而過。三人興高采烈選了一家以鮮艷華麗大朵牡丹花布為裝潢主旋律的客家餐館。雖然已經過了正午用餐時間,來來去去的食客還是擠爆食堂空間。客家粄條、梅菜扣肉、鹽焗雞、客家小炒等,點的是小盤,端上桌的量卻比天龍國餐館的中盤量還多,盤盤色香味俱佳,唇齒留香。
秋冬交際,屬熱帶季風氣候區的南國,大地溫熱厚重,日頭光勤奮遍撒四方,溫暖了群山環繞雙溪地的美濃。搖下車窗,無遠弗屆的眺望,淺嘗素樸華美的熱情客家小城。仰望朗朗無雲的天空,瞅見遼闊的田野,稻秧碧綠,風正好,一吹拂過去,便掀起綠毛柔軟的稻浪,那浪潮一直翻滾到遙遠的彼方。味蕾與思維反芻吳明益《蝶道》裡的文字。
乾隆年間(約1736年),林豐山、林桂山帶領一批六堆的團練伙伴,從屏東越老濃溪,找到這個美濃山脈下的瀰濃庄墾殖。從開庄時的二十四座開庄夥房(今永安街)。陸續拓為十個大庄和十個小庄。日治時代,日本人認為這裡和岐阜縣南部,飛驒山脈與木曾山下的美濃平原景致相似,於是便以帶著鄉愁音色的「美濃」替換了聽起來像是清晨乍起,隔著尚餘霧翳的窗探望出去的「瀰濃」。不論是美濃或是瀰濃,那聲調都讓我感到宛如阿波羅統治下理想的靜態和諧。
車輪順著美濃黃蝶翠谷指標往前滾動。岔路口前方,山腰矗立一座中國北方宮殿式堂宇。握方向盤三姊夫熟門熟路當起解說員,聊起背山面水毗鄰鍾理和紀念館的朝元寺隱匿的逸聞趣事。
原來,它是鍾理和《笠山農場》裡的飛天寺,作家生前常來此間寺廟附近走動,去世後骨灰長眠處所。曾獲行政院文化獎,素有臺灣古蹟仙及臺灣史蹟百科活字典美譽的林衡道在上世紀五0年尾到此參觀之後,發信給台灣文學之母鍾肇政,言及在那樣的民風醇厚山紫水明的地方孕育了鍾理和與其文思,確不是偶然的。
聖嚴法師也曾說過自己人生前半段佛法養成時期,有三處讓他永遠懷念,其中之一就是在朝元寺由劉安瀾將軍親題匾額懸掛的「瓔珞關房」閉關。當年此寺收入僅靠住眾種植的麻竹和荔枝,並非香火旺盛之地,也非經懺道場,少遭外在干擾足僻靜。一九六一年,法師先將戶口設在美濃,十一月十三日第一次閉關,前三年已將有關戒律學相關著作熟讀,因眼眼疾於一九六六年八月七日暫時出關,經過大約十個的治療調養,再度入關至隔年二月二十日出關。前後共完成《聖嚴文集》、《正信的佛教》與《戒律學綱要》等書。
車過朝元寺不遠處左彎,瞧見一座新橋「平妹橋」。欄竿上陳列催生鍾理和紀念館暨台灣文學步道作家們的簽名及鍾理和著作的石板畫。
平妹,鍾理和小說〈同姓之婚〉的女主角,現實生活妻子台妹的投影。一個生在舊時代,長著新思維,勇敢追愛的女人。那該死的同姓不能結婚的無稽之言,沒有人知道它從哪裡開始,也沒有人知道它會在哪裡終結,卻如同荒野裡的雜草蔓生蔓長;也像林間的風,日行千里,比想像還要快速驚動父母而遭嚴厲的否決。可怖啊,其流言版本各異,子彈卻同時射向一個不同凡響的愛情故事和一對真心相愛男女的心。一介庶民難逃時代與政治命運的撥弄,自自然然成為這個世界性的移民大地圖中一枚小小棋子,身處異城,心懷故土,其心也危,其情也哀。經歷一連串冰雪的淬煉,磨損了鍾理和的健康,終於還是回來了。
返回故里,為了療傷養病、也為了再見爹娘和擁抱久違的青春記憶。
客家奇女子淡褐色的兩口深井貯滿一種經歷滄桑的神色,一種無所畏懼的堅毅果敢,一種超乎平常人的善解人意。她似乎知道自己就是家裡的堡壘,那種地位是無人可取代的。走在自選的婚姻之路,默默承擔貧窮,跋涉海峽兩岸,無怨無悔,樂於為家人奉獻一切,獨撐莊稼所有粗重工作,自始至終支持夫婿追捕作家文學夢。夫妻這種至高無上的尊嚴,沉穩的心志,吃苦耐勞的雙手,和那塊耕種的土地融為一體,收成不好年景,平妹養豬、做工和扛木頭貼補家用,安頓全家人腸胃。理和肺疾纏身早逝,她挺直腰桿補漏厝脊破損,安頓家庭心靈創傷。
台妹,跟土地一樣堅韌厚實。同為女性同胞從心底發出真誠的讚歎。
車過平妹橋,越上小山坡,青翠山巒親切多情送秋波。蓊鬱樹林果木掩蔽一座二樓起的建築物漸漸明晰。近看外觀彷若客家庄大嬸大叔簡樸居家屋,滿溢客家秀毓的鄉村意象,淳樸清幽雅靜。
是它。就是它。臺灣第一座由民間自費興建的文學館,也是第一座以台灣文學作家為對象所建立的文學紀念館暨台灣文學步道園區。這裡原本是鍾理和的故居,也是鍾理和小說《笠山農場》的現場。
三姊指著後方的一座山說,那就是尖山。
尖山,鍾理和筆下青春正盛的笠山。彷若懵然不知自然界循環交替法則,蓬勃、倔強、兀自燃著旺盛的生命之火。對許多人來說,文字創作或許只是生命某一個時段,或者是一種隔岸賞花的興致,文思隨性而生,隨境而滅。然而,對鍾理和來說,寫作卻是河,一條長長地流過了他整個人生,只有起點,沒有支流也沒有終點的河。不幸,這條河太險惡了,五0至六0年代之間,政治風暴及文藝政策兩支大鉗,緊緊地箝制本土文學的生存空間,從編輯到作者幾乎全是大陸來台作家,根本沒有鍾理和作品的容身之處,投稿退稿再投稿,就是他文學生涯的寫照。可惜啊,這條河太短促了,在他還來不及完全展現文學才氣,死神就將他凝固在一個韻味無窮的永恆視角裡,頭顱趴在咳血的稿紙上,窗外的豪雨不捨地為桌上稿紙〈雨〉的主人嚎啕大哭,彼時沒有一個活著的文字工作者可以和這樣的視角媲美。現在,他在台灣文學史的地位完全可以證明。
一個美好的風格,一個難忘的美聲。絕響。
結束展覽室裡與大師的心靈對話,步出紀念館大門,咀嚼著鍾理和散文〈我的書齋〉:我的書齋既無屋頂又無牆壁,它就在空曠偉大的天地中,與浩然之氣相往來,與自然成一體,有時我寫得倦了,便放下紙筆抬起眼睛。白雲正悠悠地在舒展在變幻。
一時天真,想找尋大師平時寫作讀書的書齋——木瓜樹的樹蔭。走著,走著,踩進花木扶疏台灣文學花園。鍾理和雕像當起領頭羊,步道兩旁建置了三十多粒天然石塊,每一粒奇石篆刻台灣重量級作家富含哲理與智慧雋永詞句及生平簡介。
文學花園一種地景藝術,種植台灣品種文學花草和大樹,與周邊碧綠山巒相映成趣。走完文學步道,彷彿翻閱一頁台灣簡易文學家史冊。是的,臺灣的美濃小城有了鍾理和《笠山農場》,媲美日本伊豆半島有了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孃》將成為文學人朝聖的旅遊景點。
午後三時許,秋末的陽光慢慢斜了下來。雲層薄,空氣透爽,日頭光鋪得開,均勻地明亮著。此時雖不是拜訪黃蝶翠谷好時節,一路田園風光作陪,一樣好心情,努力乘著吳明益〈往靈魂的方向〉文字翅膀,發揮想像力描摹著曾擁有產蝶密度世界第一紀錄的景象:黃蝶的英文––檸檬色遷徙者(lemon Migrant),聽起來像是某種色彩在流浪。每年的五月與九月前後大發生的淡黃蝶群飛翔求偶,恍如風吹過樹林時,一顫一顫跳動起來的熾豔陽光。
回程,黃蝶翠谷入口處擺攤的生鮮水果,盡是玲瓏俏麗,膚色撩人,早已闖出名號的在地新特產。擋不住的誘惑,一人一手提著一盒一盒濃濃文藝腔名號——橙蜜香番茄、琥珀番茄、玉女小番茄、聖女小番茄,自用或贈與親朋好友,兩相宜。
車子引擎啟動不久,瞥見一隻台灣紋白蝶不知何時停歇在車窗雨刷旁。這隻不是在蝴蝶季節現身的小蝶兒,熱情的搭起便車,來帶路還是來送客呢?
擋風玻璃有蝴蝶!三人不約而同齊聲歡呼。
聊勝於無。蝶兒無分種類,各自美麗。數大有數大的美,單一有獨孤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