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靖婷
蒹葭蒼蒼,在水一方。那等在芒草盡頭處的,不是水岸,是一段旅程。
由昭和時期的日式宿舍、到國民政府的眷村、再到荒野美學概念的生活博物館,刻過年輪的屋舍建築、斷垣遺跡,與穿梭其間的狼尾草、亂子草、細葉芒、芙蓉菊、迷迭香參差的植栽草坡,串起了過去與未來的旅程。
然而走在其間,妳彷彿聽見那堵矮牆裡溢出的喝斥聲、叫喚聲;而妳,和一群白衣黑裙、短髮齊耳的女孩們並不在意牆裡的喧鬧吵雜,每個週六中午以青春歡悅的步伐走過,在背景音裡討論著午餐與下午的測驗。那是週六還上半天課的年代,在那位於城區南郊、同時收納眷村外省學生與周圍商場本省學生的公立國中,每一屆的國三生,從九月開學就知道即將面對神經緊繃的一年,學長姊如此度過,你們也無異議地接受這樣的約制與訓練——在週六的半天課外,下午也要留校繼續考試,由三年一輪的導師監督陪伴。多麼順命無爭的年代啊!周而復始、高壓讀書的生活裡,唯一鬆口氣的是週六中午不用吃蒸便當,准許放風到附近外食,鄰近眷村美味又便宜的麵食,自然成為學生的最愛。
妳和同學們一窩蜂地湧進村口的麵食館,風掃落葉似地據桌為王,一群人聒噪地點完麻醬麵水餃酸辣湯,又吱吱喳喳地猜題猜老師的心思。會像青春偶像劇一樣地談論同校的男生嗎?不會,升學班的學生怕丟臉,總是很矜持拘謹的,學校把男女生分置在司令臺的左右兩棟樓,楚河漢界涇渭分明,樓上升學班樓下技藝班(當時的說法是上段班下段班),大部分時候只能隔臺遠眺,唯有輪值日生蒸便當倒垃圾時,才有機會近距離偷瞄。有一陣子課餘時從樓上往下望,樓下的女生圍坐一圈玩碟仙,只見問事的人喃喃自語後,七八雙眼睛緊盯正中間碟子的動靜,折射的陽光看得樓上人目眩神馳,分不清碟子動了沒?動了沒?只聽得樓下人轟然一聲:「碟仙動了,他喜歡妳啦,唉唷喔!」樓下人關心戀情,樓上人關心考情,同樣的二八年華卻是兩樣情。
隨著黑板左上端數字的遞減,聯考的網羅愈縛愈緊,週六下午的考試也更加密集。1978年十二月的週六中午,一群少女如常地漫步到眷村美食,牆上的電視不斷放送中美斷交、美國承認「匪偽政權」的新聞,伴隨著群眾激烈砸車、大學生吶喊連署的畫面,窄仄的餐桌上氣氛凝結,瞬間瀰漫著被友邦背叛捨棄的孤憤,「美國太不講道義了」、「卑鄙無恥的洋鬼子」、「再也不給美國人好臉色看」、「不要學英文了」……你一句我一言地,彷彿被罵的是個恩將仇報、背信忘義、十惡不赦的偽君子(許多年後,直到妳去了那個斷交的友邦,才看到歷史的另一面)。
揣著騷動不安的情緒回到教室,面臨國仇家恨的時刻還考甚麼試呢?有同學向年輕高身兆的女導師發難,「老師,妳知道外面發生甚麼事嗎?」、「中美斷交了,大家都在遊行」、「我們不要考試了,去買國旗」……老師的表情從詫愕轉為淡然,「這不是早就知道會發生的嗎?尼克森前幾年就去訪問大陸了。」、「老師妳不生氣嗎?」、「生氣歸生氣,試還是要考」、「老師,老師……」,試卷還是發下來,話語靜默,只餘下沙沙作響的寫字聲,間雜著嚶嚶的啜泣聲、和咻咻的吸鼻聲。交換改卷時,妳拿到一張寫滿標語代替化學元素的試卷,家住眷村的女孩在每一個空格裡潦草寫著:中華民國、反共堡壘、自立自強、反共到底、處變不驚、團結奮鬥、堅決反共、漢賊不兩立……「這算錯嗎?」、「要全扣嗎?」妳理解又困惑地舉手發問。導師沉默半晌,「不算分,今天提早下課吧。」沒想到中美斷交,引爆了長久壓抑的情緒,意外地獲得喘息的機會。
兩年後,妳在城南的女子高校,和一群校刊編輯瘋迷那個在斷交時嶄露頭角的新聞局長,興致勃勃地北上約訪雄姿英發的宋楚瑜局長;同時期,兩個眷村男生為同屆女生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的消息,也在國中同學間傳開。再兩年,妳們考上北部中部南部的大學,四散後的重逢,總是水交社長水交社短地聊起那一年的眷村美食,和眷村裡的男女戀情;偶而騎車繞過,看到低矮的圍牆便覺心安,在變之中幸好還留著不變的東西。
許多年過去,當時要鞠躬行禮的銅像倒了,顏色黨成為慣常的政治術語,親共反共在總統府的兩側嘶吼著,眷村旁邊蓋起高樓大廈,老舊的眷舍成為雜草叢生的廢墟;當妳幾乎遺忘那青澀壓抑的歲月時,「水交社」再度跳入眼簾!
是的,再看一眼,在蒹葭的迷離蒼茫中回望,在斷垣殘壁的縫隙中尋覓,甚麼是變?甚麼是不變的呢?那在歷史長河裡淘洗的是非成敗、是友是敵,誰能給出正確的答案?爭戰有時,和好有時,建造有時,拆毀有時;或許在沙塵的微光中,不變的是一代又一代、循環往復、躍然在回憶裡的青春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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