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傑
1.沙堡
一群孩子堆著沙堡,他因年紀較小而被排擠在外。後來因為一些小朋友的提前離開,終於漸漸被接納進沙坑的範圍。
天暗了,小孩們紛紛離去,最後只剩他和孩子王,流著汗,同心協力要完成沙堡最後的水道系統。就在在他們挖完渠道,盛來一大桶水,準備開航典禮的那一刻──孩子王也被媽媽叫回家了。
他拿著水桶,孤立著,在暮靄籠罩的沙地上,一個人擁有了整座沙堡,被突如其來的愛與孤獨緊緊攫獲……
2.一首未完成的詩
小學住在屏東鄉下時,曾被大人抱上一台挖土機。我的注意力很快從形似機器人玩具的強壯機械手臂,被吸引到駕駛座旁的操縱桿上,一枚透明的小球體──內部含著的一朵小小的塑膠花。
我蹲下來,靜靜看著那個,那凝止在時空中的異質之花,位於遠方的此處,位於永恆的現在。球體的外部被油污與指紋包圍了,內部卻如同一組層次豐富的天堂景象。我耳邊突然響起一首詩,一首在我二十多年後才會讀到的洛爾迦(García Lorca)的詩《啞孩子》:
「在一滴水中∕啞孩子找尋他的聲音。∕我不是用它來講話,∕我要把它做成一個指環,∕以便讓我的沉默∕戴在他小小的指頭上。」
我央求大人們讓我帶走這個微型的「天堂」,結果當然毫無可能。只是更加證明了,孩子與詩人都是自私的,藉由詩,詩人希望完全佔據一小段經驗的時空,讓它成為一個封閉的環狀。詩是獨佔的、排它的,像暴君據有一座自己的指環形宮殿。
稍微長大後,我也成了一個小暴君,那秘密的王國不是詩,而是用彩色筆塗鴉在抽屜裡的海底世界。不是把畫作藏在抽屜中,而是直接畫在構成抽屜的四面木板上,這麼一來,任何人都無法把這些畫奪走了。熄燈之後,拉開抽屜,用手電筒微照著抽屜四面,黑暗中的海水便開始注滿房間,熱帶魚、水草、沈船、海馬,這些袖珍的圖像,就在房間四壁間移動起來……。
都說人在三歲前是無法記得任何事件的,但一定能記得感覺吧。三歲之後「事件」才開始成為生命的主調。所以對孩子,或對詩人來說(兩者等同),純粹的「感覺」本身就足以構成最初的事件。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國詩人露伊絲·葛綠珂(Louise Glück)曾說:「我們只在童年時看過世界一次,其餘都只是回憶。」是不是說,所有的書寫,只是為了回頭構成那第一次的,絕不重複的,只能被主觀臆斷曾經存在,而現已關閉入口的,感覺?
那麼,我們必然是在生命的非常早期,就開始著手自己回憶錄的書寫了……
3.一首詩的未完成
如果有幸讓你讀到這裡,在這個專欄《夜行列車》最後一篇的最後一節,我想講一個名叫埃文斯的人的故事。
埃文斯(Robert Owen Evans)是一位籍籍無名的老牧師,住在澳大利亞藍山山脈郊區的荒野。此人記性非常差,據他自己說,常常連熟人的名字都記不起來。然而埃文斯卻有一項奇妙的能力,能夠記住龐大的星場(Star Field),所有星星在天球中顯示的時間,他們此刻該在的位置,以及它們的全部歷史,全都在埃文斯的心智與記憶中準確無誤地運轉。
可以說,埃文斯的靈魂就是一枚微縮的星座盤,只不過,上面刻滿了超過1,500個「星系」的知識。
由於能夠記得天穹中所有恆星的位置,他開始觀察「臨終的恆星」──超新星(Supernova)的誕生──即恆星在塌縮時產生的宇宙級爆炸。然而事實上由於距地球實在太遠了,這種「爆炸」最終只呈現為一枚非常,非常微弱的光點,猶如在一公里的濃霧外,看著十層公寓中某個房間窗簾後的小夜燈,突然亮起一秒又關閉。
在《萬物簡史》中,埃文斯提到「超新星發出的光在太空裡走了幾百萬年,抵達地球的時候,恰好有個人不偏不倚地望著那片天空,結果看到了它。」
寫作如有意義……即使這寫作的意義本身,已被寫作者的個人歷史給抹滅、給超越、給放棄。像此刻我們仰頭所見的北極星,有可能已在十八世紀的某一天,就已經實質消失了,只是這個訃聞,尚未以光線的形式穿過巨大森冷的宇宙空間,與活在地球的我們相遇。
那就把此刻的臨在,當成確實的存在吧?為了明日的重逢,也為了這永不停止的遊戲……
*原載於2020年11月,幼獅文藝《夜行列車》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