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朱容瑩
■李欣倫
李欣倫簡介
任教於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出版《藥罐子》、《此身》及《以我為器》等散文集。《以我為器》獲二0一八年國際書展非小說類大獎,亦入選《文訊》「二十一世紀上升星座:一九七0後臺灣作家作品評選」中二十本散文集之一。
當我被產後憂鬱與午間電話糾纏時,好友建議我去按摩。她分享在按摩室的美好經驗:頭朝下,眼閉上,耳邊流瀉抒情鋼琴曲,全身赤裸的她任由芳療師彈奏。什麼都不管,都可以拋下。不過因為太忙,我大約幾個月才去一次芳療課程,然後隔了半年,一年、兩年,結果兩個孩子都上小學了,我的三十堂課程還有剩。
但在那之後發生了一件事,每週從學校離開,我得匆匆趕去上另一類「課程」,持續大約一年半。某個週日午後,因牽機車施力過猛且不當,後腰清晰傳來強烈的痛楚,當場跌坐在地。當天是母親節,我進了急診室,醫生找不出原因,給我打了止痛劑後,丈夫就載我回家。我躺在床上呻吟,等待閃電般的疼痛乍現又消失,消失又重現。孩子也是,他們憂心地咚咚咚跑到床邊,眨著大眼睛問:「媽媽妳還好嗎?」我擠出一絲笑容:「媽媽痛痛。」孩子親暱地摟我的頸子,飛快一吻,然後又咚咚咚奔去玩玩具、看繪本。爾後又來問:「媽媽妳現在有沒有好一點?」
隔天仍無法下床,託同事緊急代課,他建議我去給幫他喬身體的師傅看看,沒多久他回訊,說他的師傅通常得先兩、三個月前預約才有空檔,除非特例可以緊急安插,「什麼特例?」我私訊他,過了幾分鐘回訊:「你就跟他哭說你現在除了手指之外,其他地方都動不了,生不如死。」
我掙扎起身,倚在藍色靠腰枕上試圖傳訊。默默祈禱:我掉了一把破爛又骯髒的斧頭,神哪請換給我金斧頭或銀斧頭,我都ok。
沒多久訊息已讀,神回訊息:下週一傍晚五點半臨時擠出一個空檔給你。意思是我還要生不如死躺七天。
隨即想起女兒幼兒園同學的父親是整脊師,等了半天訊息,才順利插隊。當天傍晚,我和藍色靠腰墊一起被載到透天厝一樓,霧面落地玻璃門,沒有店招。一進門,幾名男女老少抬頭望你,其實也不是看你,就是抬眼的同時順便活動脖頸,隨即又低頭沒入各自的訊息汪洋。
正中央,正在被喬的信徒頭朝下,全臉沒入黑色按摩床前端,唯有亂髮如蓬草刺出。偶爾看見信徒的半張臉,那是整脊師雙手穿過他的時刻──被摺疊者雙手向後抱頭,整脊師便從頭與圈起來的雙臂間的空隙,輕巧又完美地將對方的上半身提起來──初次見到的我彷彿回到童年看大衛魔術表演的時光,暗暗稱奇,被提起來的善男子或善女人似乎也同樣驚奇,臉部肌肉細緻扯動,說不清是痛苦還是快活,難以定義的神秘感知,隨即整張臉又被妥善放回那個洞。
如果彼時正好有搖曳火影,一張黑色挖洞的床,搭配間歇細微的骨頭摩擦聲,以及被摺疊者在忘情又克制的疼痛平衡裡哈氣吐舌,其實頗具獻祭氛圍。之後我也加入被整的眾男信女行列。女兒同學的母親麗子直接幫我插隊,開啟了每週一次、每次半小時的頭朝下之旅。身為整脊師的助手,麗子總不忘前兩天來訊,慎重提醒必須在五分鐘前抵達,千萬不能遲到。信眾成海,各有不好說的側痛,準時才不會耽誤後面的客人。
我通常在十分鐘或更早之前抵達,邊聽整脊師優雅地創造細緻的骨頭劈啪火花,在被整者吸氣吐氣之間默默取出我的書。那年冬天,我在異質又瑰麗的環繞音場內讀佩姬‧辛納(Peggy Shinner)的《我這終將棄用的身體》(You Feel So Mortal: Essays on the body),著迷她像手持解剖刀般,以細密又精準的文字切開自身,微笑從容地在讀者面前大卸八塊──另一種形式的自我獻祭?久違的大衛魔術?彷彿回應佩姬無私的揭露,我那持續如電流奔竄的腰痠腿麻會在此時更加熱烈,讓我知道它們的振奮。(迫不及待被整?)
剛打磨好的肉身告退,整脊師快速消毒按摩床,將保護頭顱的圓形硅膠臉墊從洞口拔出,清潔後,重新在臉墊上鋪好粉紅色的十字洞紙。我收起書,走向按摩床。
一切就緒,只欠頭朝下。
*
大概是國小四年級的班級戶外教學,去參訪了某個以搜奇為主題的博物館,永遠忘不了其中一個展是這樣的:一個女性頭顱被盛在精緻的大圓盤上,圓盤安置於鋪著白色桌巾的桌面,圓盤旁不知是否有刀叉、高腳杯?看起來,那是顆沒有身體的女人頭,黑髮濃密,臉上塗滿胭脂,過分捲翹的睫毛,眼神跟著你,偶爾開口說話。桌上放了小立牌,上面用捲曲的花體字寫著:神秘美人頭。
似乎是利用鏡面反射四週的機關使然,女人坐在鏡面框圍起來的逼仄空間,浮出頭顱四處張望,也被看視。對童年的我來說,這空間充滿了諸多不合諧音:四壁緊貼的鏡面,邊緣裝飾著花葉枝條的大圓盤,以及盤中那顆盯著你瞧的濃妝美人頭,巨大的壓迫感,詭異地令我窒息。我很怕,但又愛看。
同學的哥哥不知道為何沒上學,也跟我們一起來看展,見我害怕,他笑說,這有什麼好怕的,那女人有身體,她就坐在那裡面很無聊等下班啦,我來過很多次,見怪不怪,而且今天不知怎麼搞的那女人臉很臭,大概跟男朋友吵架。當時我心裡納悶,他用「女人」而不是「阿姨」來形容美人頭,「女人」這個詞被一個大哥哥說出口時,臉上曖昧的神色令我不安,對我所產生的衝擊感可能更甚於美人頭的詭異。更詭異的是,哥哥的聲音居然穿透玻璃,且似乎正戳中美人頭的心事,因為那張臉更臭了。哥哥彷彿受到鼓勵,從他年少淺薄的認知或從民間故事獲得的訊息裡,所有女人的笑盈盈都來自於被愛上(或被上?),苦悶的女人必源自於被棄,於是他更揚聲調侃她臉太臭沒人要,男朋友愛上別人了喔,呱呱呱,哈哈哈。
突然間,那顆頭怒目瞪視,飆罵:你們這群小鬼沒家教,你爸媽老師沒教你不能這樣跟大人講話是嗎?你們哪一個學校的?我去告訴你們老師。玻璃窗有效地吸收、淡化了女頭顱憤怒的分岔音,迴盪在斗室內形成回音,但最末來回衝撞的兩句話可把我嚇傻了,我雙腿無力,遲疑地後退想逃,只見同學哥哥挺身向前,回嗆:死臭臉被我說中了吧,一定是男朋友不要妳所以妳黑眼圈像熊貓,額頭還長痘痘好醜,什麼美人頭,明明是醜女頭。
沒膽的我瑟縮在旁,目睹盤中孤零零的女人頭和中學男生對嗆,想快步走掉,卻又無法自拔地繼續收看,傾斜的異世界硬是將我發軟的腿釘牢地面,徒然杵在語言交鋒處發愣又發顫。同學哥哥繼續加碼:哈哈哈,醜女頭,沒人愛,醜女頭,沒人愛。
此時咬牙切齒的美人頭突然沈默了下來。頭朝下,靜止半晌。濃密黑髮遮蔽了臉。
哇女鬼。女鬼,女鬼。噁心的女鬼。快走快走。
同學哥哥以及其他幾個想模仿他聲口、動作的小蘿蔔頭作驚恐散開狀,嘻笑聲迴盪,留下怕得要死卻動彈不得的我。大約半分鐘吧,頭顱緩緩抬起,淚水一顆一顆泌出眼眶,從濃妝的臉滑落,斷線珍珠。透明的珍珠將她的黑色眼影柔柔暈開,一條詭異的黑色虛線默默寫在死白的臉龐,那是我初次目睹的震撼鏡頭。下一次再看到類似的畫面,則是多年後光裸著肩頸的辛曉琪,高唱「啊多麼痛的領悟嗚嗚嗚」時,從眼眶潺潺湧出的黑色河流。
現在她看起來真的有點像女鬼了。神奇的是,流淚的女人頭反倒不再令我害怕,十歲的我清楚感受到一股親切又失落的痛楚,想到每週六下午一小時的民間故事節目,每集導演都會捧出一張重彩塗抹的女臉譜(倒沒有裝在大圓盤裡就是了),也會有一顆任憑眼淚滴滴滴;從白天流淌到夜裡的哀怨頭顱,其中一集的紅衣女子站上圓凳,傷心地將頭放在從屋脊中央垂下來的繩圈裡,宿命的永恆洞口,奮力踢掉圓凳。翻目,吐舌,終極的頭朝下。
此刻,民間故事的斷頭女鬼彷若飄至眼前,在涼颼颼的冷氣房裡和我一同目睹美人頭流淚的雙目。但我還來不及細究,又被好大的嘎嘎聲給嚇著,規律的機械聲響伴隨著腥紅色帷幕,從兩側向中央緩緩聚攏。全劇終。直到布幕完全闔上前,她的臉鑿出了兩條嶄新的黑色河道,目光中的一抹哀戚像微小火苗,閃閃滅滅。那是從來沒上過的女子衛教課,就在我面前神諭似地如蓓蕾綻放。女人頭無法抹去黑色淚痕,她沒有手;或該說她的手在白桌布遮掩的小暗室,待觀眾離開或下班之後,她才能從椅子(準備踢掉的另一張圓凳?)站起來,把雙手拿出來,替自己拭淚。一個吊牌倏地掉出紅幕:休息時間。
下方小字:下午一點重新開放,敬請觀賞。
——摘錄於李欣倫,《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木馬文化: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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