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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人皆養子望聰明兼談洗兒
■宋玉澄
位在宜蘭的傳統藝術中心內,有一店家的門廊下掛著根根大蔥,像一面掛在高處的短短門簾。人們在蔥的門簾下走過,不知那些蔥有沒有真的變成聰,讓自已聰明些,我不知道。
但見到有不少父母抱著稚齡孩子,望著懸掛的大蔥,在蔥下徘徊,那個目的,我卻知道: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已的兒女能聰明,而且是要大聰明。這樣的場景,自然想到,東坡先生寫的那首有名的《洗兒戲作》的詩:「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世俗人的我在二十年前,初讀此詩,總對第三、四句不解。一位資質愚魯之輩,無何能順利做到大官?就算做到大官,又如何能對人民社會國家,做出貢獻?後來讀到國學大師南懷瑾先生也批評這首詩:「可笑。」,才知不是我一人有此感覺。
後來查資料,才發現此詩面世後,也是眾聲喧嘩,歷代皆有詩人各自解讀。明代《蓬窗日錄》中有楊廉:「東坡但願生兒蠢,只為聰明自占多。愧我生平愚且蠢,生兒何怕過東坡。」。晚明林希元:「庭竹偶添棲鳳枝,忽承坡老洗兒詩。未聞公相皆愚魯,我滯天涯自數奇。」。明清際的呂留良:「養兒須令極聰明,奸黠痴頑誤後生。總是聰明都未透,沾沾止為一公卿。」到了清初,還有張毛健:「生兒愚拙到公卿,坡語傷時未近情。世上只今都惡拙,阿奴碌碌是聰明。」擺明了是首「反東坡《洗兒》詩意」之作;續至清末,吳振棫在也同樣質疑過東坡的說法:「便到公卿庸是福,任嘲豚犬總生憐。」其中,尤以明末的錢牧齋「坡公養兒怕聰明,我為癡呆誤一生。還願生兒獧且巧,鑽天驀地到公卿。」根本就在跟東坡居士唱反調。直到近代,吳宏一教授也有續作:「坡公養子望聰明,蒙叟癡獃誤一生。但願吾兒無愧怍,不須鑽驀到公卿。」倒是持平之論。
觀東坡居士一生屢遭貶抑,仕途失意,未料老年得子,在興奮又無法脫離平生不遂意的情緒碰撞下,「戲」作的一首小詩,竟像顆水滴,擾動了文壇巨河,掀動了日後千推雪;在另一層面上,也像個公案,在眾人筆下,各自注釋、演義、加註…;誠是文學史上的奇見。
然而真實又未被重視的情況是,坡公在寫罷《洗兒詩》不過十個月,又給小兒作了一首悼詩,題曰:「去歲九月二十七日,在黃州,生子遯,小名幹兒,頎然穎異。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哭之。」。顯然坡公筆下的洗兒主角,沒有魯愚、更沒到公卿;未滿周歲,即已夭折;留下白髮人送襁褓的大悲。
由至喜的戲作到大悲時的痛哭,在一年內發生,幾人能堪?歷史不是數頁,詩家又是善忘又擇片段,否則怎會有後續的嘮嘮大觀;常想若坡公復生,當以為那些詩作是在傷口中撒鹽!或是坡公不幸詩家幸的再次印證。
最後談談洗兒。歐陽修有《洗兒歌》:「翁家洗兒眾人喜,不惜金錢散閭里。」是指嬰兒出生第三天的沐浴,叫洗三朝;慷慨解囊,親友歡聚,表達對迎接新生命的喜悅及祝福。猜想應是後來「湯餅宴」、「湯餅會」或湯餅之期的濫觴;或更延續、擴大為近日的滿月酒,成為弄璋之喜。慶祝洗兒,是承平富足時的喜事。世事紛亂?或生活拮倨呢?洗兒,就是悲劇,不等三日,立即溺亡。據宋代王得臣《麈史·惠政》記載:「閩人生子多者,至第四子,則率皆不舉,為其貲產不足以贍也;若女則不待三,往往臨蓐,以器貯水,纔產即溺之,謂之洗兒。」
年幼時,依稀聽聞先母閒談過,直以為是天方夜譚。及今,年已古稀,再讀溺兒事,不覺已鼻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