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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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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冠良
那個師傅,心腸不壞。
他算是有拚勁的,什麼都盡力達到老闆的期待與要求,算是心機不太多、憨實悶著幹的那種。雖然他私下對很多工作上狗屁倒灶的鳥事總是藏不住惱火,盡情抨擊宣洩;針對老板偶爾無理取鬧的吹毛求疵更是滿肚子大便,不屙不快,簡直口無遮攔地步;也會厭煩加班太晚、叨嫌死薪水像套牢的股票都不漲。每天早上,他不一定是拔得頭籌的打卡冠軍,但下班之後,總是在廠區巡前顧後,熄燈關窗放鐵捲門的那個人。
師傅菸癮大,蹲在廠邊將陽光割開的簷下吞雲吐霧,再忙碌也照樣一日數回。壯年老闆同為菸不離手的癮君子,例行會議或檢討訓話前,必得撳亮打火機,緩緩點上一支白長壽,像個儀式,也如一句固定的開場白。雖然師傅慣抽日本牌子「七星」(MEVIUS),老闆偶爾「斷糧」,又一時懶得專程出門補貨,還是會找上他「擋菸」,每次二十支,一盒。包裝員J分享的小道八卦,年尾,連續假期前,他不經意聞見師傅向老闆討了一筆債,近萬元。原來,一整年,每一盒菸,師傅都當作賒帳的買賣,仔仔細細記牢了。
他不推諉人人敬而遠之的麻煩活兒,對各種請託也有商有量,但有任何便宜好康的也絲毫不會枵鬼假細膩,一定占好占滿不吃虧。軟體工程師Y某次計畫日本京都旅遊,央他代為處理部分工務一週,允諾返來時奉上當地土產伴手禮,師傅一口爽快答應幫忙,不過卻謝絕了土產,而挺挺豎起食指與中指,指名要日產的黑殼Seven Stars香菸,兩條。
不嚴格挑剔,他算是可愛的。大笑時氣運丹田,就像內建大聲公般四方震動。孩子氣的大人,打屁嗑牙,開起玩笑常常忘了分寸,後知後覺,煞不住車。越過界線,踩了別人地雷,還無辜委屈為何自己只是想逗人嗨,卻反倒被莫名其妙兇一頓?他也愛吃,葷的素的,冰的熱的,甜的酸的辣的,來者不拒,那旺盛如颶風雷雨的食之慾啊,全部忠實反應在不必奔跑,只消走起步來就ㄉㄨㄞ啊ㄉㄨㄞ的九月腹胎上。明明嚷著為了在高中死黨的婚禮當個稱頭的伴郎,誓言減重,舌尖上的食物派對卻還是熱熱鬧鬧,不見收斂。業務S調侃不如直接買套大尺碼的西裝就拋卻煩惱,方便省事!
他講起話來雖非臭不可聞,但就是特別不中聽,肉麻當風趣,挖苦當機智,想表示親近的用語粗俗,讚美的遣詞彷如真心又似假意。一張嘴像是一罈醬缸,只不過醃漬的不是啥陳香,倒像是發酵失敗的酸腐之物。凡經他詮釋,晴朗忽陰,暑熱驟寒,白的都變灰灰的,那灰的,當然就黑摸摸了。
他這個人啊,真的不是壞。可是呢,遇週期性烏雲罩頂時,管你哪位,一律結屎面伺候。儘管是如衰神一般的存在(自然不是衰自己,而是蹂躪別人心情),但整個生產線的流暢運作全仰仗於他,同事們皆避不掉與他有所接觸溝通。若工作上任何環節稍稍失誤差池,讓他逮到,更是操起狠嗓叱責,字眼不挑不揀,一條腸子通到底,毫不留情,哪理得彼此親疏遠近,麻吉不麻吉。一回,初來乍到的年輕女性移工,縱使不辨不解他刀光劍影的詞彙,卻也被他獅吼般的咆哮極度驚嚇,告假躲回宿舍房間淚雨潸潸。久而久之,種種大小齟齬厚積成了幽怨,大家對他也就難免不假辭色,懷抱深邃宇宙般的黑暗面──
工廠每逢初二、十六,一定大門正中擺開一桌時令鮮果供拜土地公,挑染一頭亞麻髮色的老闆娘肩負代表人任務,合掌默念祈求生意順遂、財源廣進。燃完半炷立香,烈燒一爐煙蓬蓬的金紙之後,甫到職兩個月餘,幫忙整理收拾的總務小姐H,熱心好意,不嫌勞動繞了辦公室一圈,分派水果到每個人桌上。
師傅忙完一頓,腋下汗酸微熏,剛返座位,不明就裡:「這些水果誰放我桌上的?」H甜美巧笑地:「我呀。」師傅努努嘴:「幹嘛放我桌上?」「要給你吃的呀。」H一臉「用不著謝我了啦」的神色。
鄰座的會計大姊B深感他的疑問無敵白目,於是彷彿不經意,但應該更接近情不自禁地脫口飄出一句:「不然是要拜你的哦?」
「……」耳尖的師傅還沒啃到水果,就彷彿被噎住地語窒了。
師傅真的不壞,但在人緣方面始終欲振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