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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媽媽的味道
■鄧秋妍
媽媽喜歡桂花,所以只要聞到淡雅沁脾的桂花香,我總會閉上眼深吸一口;張開眼看到小而白的花瓣悄悄含蓄微合,就覺得像樸實的媽媽。
她的化妝品只有一支豆沙色口紅,去喝喜酒或特別場合時,才隆重地拿出來描畫。保養品就一盒百雀羚雪花膏,常擦了又來摀著我的臉摩娑,溫潤潤有時帶著大蒜味,那一定是剛做完菜時。當然她沒有梳妝台,只有一個帶鏡子的木箱,鏡子可由箱子板撐起來,箱子板蓋上前就趁隙把鏡子收進去。多年後我在民俗博物館見過這類用品,那深紅壇木飾鳳雕花的可精緻了,而媽媽用的是爸爸簡單用木板釘的。
六歲時,媽媽帶我和讀小學的三哥去廈門街外婆家,說是外婆,其實媽媽叫這位裹了小腳又放大的老太太「姑媽」,是遠房表親吧!老太太是兵工廠長夫人,當年夫人作主讓媽媽離開湖南家鄉,和爸爸北方城裡結婚。民國38年,工廠帶著眷屬一起來台灣,在舉目無親的異地,廠長夫婦是家裡唯一的長輩親戚。
大太陽下,我忽左忽右躲進媽媽傘影子裡,走了一大段路,搭上黃嘴尖頭公車,下車又爬個陡坡才到了那棟日式榻榻米住宅。假期年節時,屋子裡人來人往鬧嚷嚷,夫人是好多小蘿蔔頭的外婆。那天是平日,木格子門在蟬聲中安靜敞著。聽她們絮叨半天,才知道媽媽是來借錢的,夫人只拿了一垛魚罐頭給媽媽,臨走塞些銅板說給坐車用。看著媽媽失望呆滯的臉,我好難過。
爸是軍官,但微薄薪餉要養我們5個孩子委實不易,所以媽媽很節省。買完菜回來,常把菜一樣樣擺出來算錢對不對數;她常躲角落裡吃東西,像過期發霉或是那時大家不敢吃的含鉛皮蛋,她捨不得丟就自己吃掉。那時吃一個生日蛋糕是很稀罕的,媽就把刮下來的奶油花包包子;煉豬油剩的油渣也是包子餡料,這2種我都不敢吃,所以印象很深。養十姊妹鳥、縫毛線花、做竹篾手環的家庭代工,媽都很興頭的和眷村媽媽一起做!後來去救災總會學裁縫,那裏附帶的托兒所是免費的,所以就順帶上我。有次媽媽正就著一大匹白布車縫著,冷不迭鄰居媽媽進門,媽媽趕忙把布藏起來,兩個女人拉拉扯扯,我才看清楚那是寫上毛筆字的輓聯,她居然用輓聯邊角的白布來做內衣,鄰居媽媽笑著說:「虧妳想得出來!」
我是老么,從小就跟媽媽睡,有時三哥會擠過來一起和我頭對腳的睡,他興奮的一直和媽媽說話,耳邊聽到媽媽溫柔說:「噓,小聲點,妹妹睡著了。」我不吭聲,享受這靜謐的幸福。早上起晚了,站床上看媽媽笑盈盈走來,我兩手平伸,她一件件幫我穿好衣服,我像宮廷劇裏被奉待的女王。讀小學時,睡前常聽到媽媽沙沙翻報紙聲,她歪過頭說:「這新少年版妳可以看看,也可投稿喔!」那時家裡訂的是大華晚報,我後來真的常看常投,媽媽是我寫作的啟蒙師。
小學母姊會媽媽輕鬆參加,母女倆志在早早結束去學校後門買冰淇淋吃,田埂上我們邊跑邊吃邊閃躲將落的大雨,媽媽像我同學一樣天真!國二時,她老喊頭暈,爸爸帶媽媽去看醫生,說要住院,媽硬說自己好好的住甚麼院。那年春天,媽媽一夕間腦溢血走了,爸自責說:「早知道我該押著她住院!」媽媽一輩子捨不得花錢,最後卻不得不捨下了我們。
她離開幾十年了,但只要聞到桂花香和手上蒜頭味,媽媽彷彿一直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