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Skip to sidebar Skip to footer

〈中華副刊〉尋人日記

■C.Y

村口小學校東方有座山,山腳下有座湖,每年十一月小雪結束後,結冰湖面猶如一片清冽的鏡子,像是要把整座天空吞噬蝕掉的大鏡面,捉摸不透,冷酷的像是混濁的白晝。每到這時刻,常會有大批遊客到湖邊拍照寫生。我不懂這其中的美藏匿在哪,卻因自己是個謙虛好學的少年,反省著是自己藝術鑑賞造詣不高所致。就這樣過了很久,直至初中畢業我都不知道鏡子湖的美在哪,卻諷刺的收藏著家鄉村口和「雪國」立牌的合照。

多年後我離開家鄉來到外地,落日餘暉下,一個男孩頭髮及肩,有些許凌亂的髮絲被風吹起後與落日交會的畫面映入我的眼簾,我被少年的憂愁所吸引。那是百感交集,和雪的清冽截然不同的渾沌眼神,渲染了整個傍晚,揭開黑夜序幕的氣氛燈。旋即我停下腳步反覆咀嚼著這淒厲的美麗,絲毫沒發現,他的目光正悄悄瞥向我,面對他猝不及防的回頭,我像個偷吃糖被抓到的孩子,心虛的如塊石頭般呆立在原地。男孩笑著說,他離家出走,要前往一個叫雪國的地方。

那裡一整年都下著小雪,被和諧淹沒,沒有所謂的瞬息萬變這回事,除了鏡子湖會在冬日結冰,一切似乎都早已習慣了小鎮的步調。

難道連你也覺得那總和萬物唱反調的湖面很美嗎?他苦笑著望向我,我實在覺得自己配不上與他那無瑕的俊美臉龐對視,凜冽雙眸與那憂鬱臉龐對比的美,儼然使我久久不能回神。一抬頭,他已消失再人海中,只落下一本厚重的筆記本,以及一張尋人啟事。

回到學生宿舍,強忍著睡意,走到陽台晾起「小雪革命」的旗幟,隨後將日記本放到床邊,想起少年堅定的意志,我輾轉難眠。看著那本日記本,重溫無數遍與少年對視的場景,雖然從小長輩們就常說教我尊重他人的重要,但是最後我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就當是為了尋找這日記本的主人吧!」這種自私的想法佔據我的大腦,想法萌芽的同一時間,沒能阻止男孩前往雪國的失落感頓時消散了。當起身翻開日記的封面的那一刻,他那憂鬱的目光掃過我的記憶,我便不再猶豫,堅定的翻開了日記本。

原以為是他尋找愛人,或是親人的日記,打開來卻是一張張便條,每一天好似是由不同的人寫的,雜亂無章的內容,失意的文字縱橫穿梭在那黑白相間的經緯,像一盞盞被風吹熄的蠟燭,蠟油不斷的與餘生拉扯,它流淚,它嘶吼,它咆哮,最後將日記完成,揚長而去,似乎世間所有索事皆早已與他無關。除了那個尋人啟事上女人,女人名叫雪,她的日記裡只有在尋人啟事上那一行字,「致我心愛的男孩,請記得插上旗幟。」

如的雪水般自負的女人,讓我不禁好奇,這本日記到底是為誰而寫,想起男孩複雜的眼神。「是被那女人傳染的嗎?」那一夜,擔心、害怕、不安不知為何在我心中擴散,像是遭到電擊般,五臟六腑翻騰著。清晨起床梳洗時,更是被自己鐵青的面色給嚇的呆滯在廁間。為何要過度擔心一個不是自己的人?第一次,我覺得我的同情心好廉價。

我倚在陽台的欄杆上,心不在焉的望著雪國鏡湖的方向。記憶中,雪國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村落。他人眼裡的世外桃源。由於終年被雪覆蓋,又位在深山,發展不易,村裡的人大多維持著過去純樸的生活方式。「男孩也是為了一睹鏡湖去探訪雪國的嗎?那他肯定要失望了!」我心想著,回到屋內體溫隨著暖爐的供給冉冉上升。

再次見到男孩已是五年後的事了,那天小雪剛結束。我向政府單位申請了外出令,訂了車票準備返鄉。鄉裡人都知道我成了警官,欣喜的想替我慶祝。當我來到車站前時,看到衣衫襤褸的男孩出現在我面前。我愣住了,也管不了列車的班次,走到男孩面前拿出他的那本尋人日記。他與乞丐們齊肩並座,手裡揮著「小雪革命」的旗幟,這個革命已持續五年了,抗爭者群大多是中年的平民。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軍政府的鎮壓,現在抗爭的人數愈發稀少了。在我眼光停駐與他對視的瞬間,我感覺到了他的失落。隨後叫來了同事,並囑咐他收起革命的旗幟,承諾會給他安排一個舒適的住所。

男孩望了一眼周圍的乞丐,這群一無所有的同伴,然後又把視線帶回我身上。在我身旁耳語:「看過這本日記吧!裡面的人全都凍死了!」

「為什麼一定是雪國呢?」多年的疑惑,總算在這天吐出。男孩沉默片刻,再度開口時,他面目猙獰,緊握著革命的旗幟。

「尋人啟示上的那個女人,被軍政府抓去雪國後,據說企圖自殺,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我們都知道她死了,也知道她是為了讓自己的犧牲被眾人看見,但是消息卻被鎮壓,除了這本日記裡的人,沒有人知道。」

他手微微顫抖著,好似意識到,這是這個殘酷世界留給他最後一絲溫柔,將我遞給他的大衣穿上。「我去去就回!」他是這麼說的,但是無力的雙眼,卻像是告訴著眾人,自己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這是他的托詞,他偽裝平安活著的唯一藉口。事到如今,他捨棄了他嚮往的自由,坐上通往社會局的公交,身旁警察護送著,其他乞丐對他投來憐憫的眼神,像是在嘲諷,他失敗了,他犧牲了。

送走了男孩後,我像是迷失了方向般,獨自一人在站前十字路口徘徊。

因為生活,他革命,他成為酸民,他飽含戾氣。他們要的只是公平,只是生活下去的權力。所以他們為自由發聲,他們自願犧牲、燃燒自我,將自己寫進日記,去記錄自己爭取公平的一路。他們一無所有,將悲哀作薄荷在口裡咀嚼,甘願被人訕笑,沒日每夜的抗爭,直至聲音嘶啞,只為了讓他們的的美,口中那熱氣,烙印在那些不懂美的軀殼上,讓世人吸個幾十年也好。

我懂了,尋人啟示上那個女人的意思。她曾在泥沼中像花一樣綻放出純粹,驅使男孩超越自我的哀愁、不安,脫穎而出。和鏡湖突兀的對比一樣,就是因為突兀的寂寞,才是它的美,它的特例獨行,鏡湖的純粹無垢是那夢溢出的無聲煙火,細緻而脆弱,只不過是讓自己的不完美,為了讓貧窮中的瑰麗彩光被世界發現。

相比社會一隅想改變命運的他們,身為警官沒曾能為社會爭取什麼,是多麼不光榮。鄉民們的歡呼在我耳裡迴盪!對比車站那雪中的悲淒吶喊,要多犀利。

多年後的一個早晨,天剛破曉,我又在街口看到他,他仍舊披著當年我的大衣,看著他那絕望的眼眸,我停下腳步與他四目相對。他低下頭默默的朝反方向跑遠,手裡的尋人日記卻出賣了他的生活的窘境,他眼眶紅了,淚水卻還在與他的意識革命,在眼角不斷徘徊著,捍衛他那孤獨背影下殘餘的些許尊嚴。口中碎碎念的仍舊是那句「對不起」我深吸一口氣。不知是因自己長年在外地生活,還是因那揪著心不放,將思緒揉捻,掐著辛酸過往的腳步聲。今年冬天,不會太冷,但我感覺到的些需鼻酸迫使我闔上眼,連帶朔風陷入回憶。

致我心愛的那位男孩,我還記得當年的約定,圍上圍巾,手拉手前往雪國,在雪地裡一起放肆奔跑,臨走前在雪地上插上旗幟……時空永恆定格在那段光景。在我不注意的片刻,鹹濕的溫雨劃過眼窩,手反射性的捂住雙頰,回過神來它已結成霜,和紛飛的雪花一個模樣。

幾天後,村裡的人圍在湖邊,看到那個渴望自由的男孩,不準確來說是年過半百卻一事無成的男人。在湖面上,作古了!凍的全身發紫,與他想要的自由,和我渴望的美一起。

新聞播報著他和小雪革命的新聞。

爾後,細雪落下,追逐的身影便走進似雲似霧的雪夜中。

Show CommentsClose Comments

Leave a comment

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