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頤
屬於詩的時間,不同於傳統定義下的線性時間,而是魔術時間。在一首詩裡,我們淋著時間的玫瑰雨,迷幻地老去又年輕,歷經滄桑,又青春起來,方生方死。時間,可能從過去流向現在,也可能從未來反向流到現在——抑或,兩者之間微妙的交會點。
從現實時間裡暫時抽離,體驗一首詩的神啟般魔術時間,回來時,踏足的河流已不同於之前的河流。儘管那些美好可能屬於瞬間,但這些詩性瞬間的凝聚與經歷,足以使人重獲力量,回到現實,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赤手空拳,卻不再那麼無助。
或許因為這種救贖,歷來許多文學家為時間這個主題所著迷。最著迷時間的文學家應該是波赫士,「波赫士口述」五講都以時間為主題,他講究所至,甚至說,如果一概把「時間」說成「時空」,是對時間兩字的不敬。如果把時間視如河流,波赫士提出兩種流向:一種是均質而透明的時間,從過去流過來,穿越此在,持續朝未來流去。這是傳統理解的線性進行時間。
另一種則相當有趣,是一種刺激知覺的時間,從未來反向湧流過來,迎面撞擊此在的我們——書寫,不應該是如此招喚著足以劈開語詞、洞開漫天迴旋銀杏雨般的靈視?
像河流裡的金黃老虎倒影。波赫士寫:「時間是我的構成實體。時間是一條令我沉迷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時間是一隻使我粉身碎骨的虎,但我就是虎;時間是一團吞噬我的烈火,但我就是烈火。世界,很不幸,是真實的;我,很不幸,是波赫士。」
喜歡詩的人,都很難不喜歡班雅明。詩的行動,源於被班雅明稱為「靜止辯證法」的方法論──與其討論是過去的光芒投射到現在,也不是現在的光芒反向投射到過去,而是重構時間產生的瞬間印象擦撞。靜止中,靈感作用的雷霆萬鈞,在心理速度上可以說更甚於光速。瞬間會凝聚為印象空間,一種當你回望時,事物也回望你的內面象徵森林。
夢的印象,廢墟上的寓言,靜止辯證,其光學心法在於記憶的蒙太奇切割重組,把時間重構為詩。與班雅明在理解世界的方式上靈犀相通的普魯斯特,尤擅長蒙太奇世界新位移意識流手法,《追憶逝水年華》七大冊重組編織記憶,編織時間的歡樂,繞葡萄酒瓶蓋七百七十七圈,在撲鼻的果香與酒香間開啟、拖曳真正永遠不會過境的「一瞬」。非常喜歡班雅明在〈論普魯斯特〉中的評述:
「普魯斯特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他讓整個世界自回憶的片刻裡,隨著個人的生命過程而老去……而原本會凋萎、轉為黯淡的事物,便在此刻成為一道耀眼的閃光。」
那並非一望無際的宇宙,而是層層交錯的內在宇宙。層疊之間,不自覺的回憶更接近遺忘,而原本正要斑駁的,魔術般自動刷點金漆。
書寫,某方面是種召喚儀式,寫作者愈追求微雕碎鑽切面般的精確,精神愈在顫動著的領域像面紗、青湖紙張皺褶。最迷人的莫過於真實記憶與瞬間感覺交織、交相激盪,每圈迴旋,密度愈旋愈緊,最緻密時,張力像氣爆口的珍珠,罔罔地亮。(金黃老虎倒影真只是語言內爆嗎?)
亮得令人不確定是衍生物還是真實活過?寫詩的人,往往相當承分是老靈鷲山,而在詩性魔術時間裡,我們友多活了好多次。突然間我彷彿懂了,何以葉慈說,「我活過許多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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