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大家鄭善禧老師的作品《秋收柚子》。(聞名畫廊提供)■王壽來
滿月是個老練的漁夫,
能讓每雙眼睛都輕易的落入其魚網。
——土耳其詩人伊爾登
農曆七月十五中元普渡,大街小巷商店及住家在門口擺桌祭拜的景象,才剛從人們眼眸中閃過,台北的各個賣場及超市,已迫不及待地把知名產地的文旦堆上了貨架。而人們不管對歲月的推移是何等麻木,不待提醒,也一定感知到中秋節的腳步聲已然響起。
每逢這個時節,我不禁想起家母在世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年怕中秋,月怕半。」那時年輕,未曾多加體會,如今有了年紀,也歷盡了人世滄桑,才感覺到就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怕」字 ,已有力與傳神的,點出了歲月何其匆匆,轉眼間一年行將結束,一個月又快收尾了。
就筆者而言,近些年來,由於女兒們業已長大成人,不必再張羅烤肉之類的家聚活動,迎中秋顯比過春節單純許多。除卻照例跟所熟悉的台南果農,及早預訂一些道地的麻豆文旦,作為分贈親友的伴手禮之外,只須找一家像樣的館子,跟家人吃頓團圓飯,也就算歡度佳節了。
當然,中秋賞月自是人生一大快事。是夜若是天公作美,戶外無風無雨,在夜幕低垂,晚風拂面,明月露臉之際,我和內人往往會乘興前往住家附近的醉夢溪畔散步。這兒所說的醉夢溪,發源於北市文山區二格山的北坡,流經貓空山區、政治大學外緣,最後注入景美溪,全長雖僅六公里,其溪畔公園卻是民眾休憩、運動、野餐的最佳去處。
此時溪水默然無聲,兩岸觸目盡是一簇簇正在圍火烤肉的家庭與年輕人,而炊煙裊裊,美食香氣氤氳,伴隨著此起彼落的大人談笑聲、小孩喧鬧聲,挺能營造出一片節慶的歡樂氣氛。任何人身處其間,縱使心有千千結,一定也可暫且放下,感受出生活中美好的一面。
話雖如此,面對皓月當空的如斯美景,古往今來無數騷人墨客,卻不免觸景傷情,以文字抒發他們內心深沉的感懷。其中最為人知的,就是北宋文學家蘇東坡在中秋節當晚,所寫下的《水調歌頭》。
此詞起首「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以及結尾「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等語,固在寓情於景,以物喻人,道出世緣聚散無常的無奈,然而,作者似也在自我排解,期以較曠達、出世的態度,面對自己一生的奔走潦倒、宦海浮沉。
這闋堪稱宋詞壓卷之作的千古名篇,成於西元1076年的中秋節,距今有九百四十餘年。人們之所以能如此精準掌握此詞完成的日期,別無其他緣由,就是因為蘇氏寫了十七字的前言:「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推算干支,丙辰為北宋神宗熙寧九年,時任密州(今山東諸城市)太守的蘇東坡,那年不過四十初度而已。
其實,古人為文賦詩,以干支紀年,並非罕見。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的經典之作《蘭亭集序》,可說是最顯而易見的例證。該文開門見山之語就是:「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再如蘇東坡的傳世名篇《前赤壁賦》,係以「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起頭,亦在在說明了古人對紀年重視的程度。
值得一提的是,蘇東坡夜遊赤壁,是在農曆七月初秋的「既望」,不僅離中秋節不遠,而且也是月圓之時。因為所謂「望日」,指的是農曆十五,「既望」乃是農曆十六,故可知蘇子夜遊的主要目的,恐亦是賞月而已。
說來詩文有紀年,當有助於讀者了解作者的生平及創作的時空背景,但有時縱無紀年或時間的註記,作品本身即已透露了這一切。就以蘇東坡來說好了,其傳世的詩詞不下三千餘首,以中秋為題材的,除《水調歌頭》外,較有名的尚有《陽關曲》和《西江月》。
其中《陽關曲》,只有短短四句:「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寫的是他與久別重逢的胞弟蘇轍(字子由)共度中秋的情形。後人不難感受到蘇東坡把一件賞心樂事,刻劃得如此情韻深厚,意味悠長,足以讓人領略到他心中那種「此日相逢思舊日,一杯成喜亦成悲」的複雜心情。
至於《西江月》一詞,原是寫給漂泊遠方、彼此相知甚深的蘇子由,讀來更見淒婉低沉,全文為:「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淒涼北望。」不僅寫出兄弟天各一方的思念,也對人生虛幻、壯志難酬的悲涼,表達了內心深切的喟嘆。
千百年後的世人,中秋夜晚賞月,諒如當代土耳其詩人伊爾登(Mehmet Murat ildan)所形容的那樣:「滿月是個老練的漁夫,能讓每雙眼睛都輕易的落入其魚網」,惟若人們念及蘇東坡的前述詩詞,於靈魂有所燭照時,又豈能不感念一代文學奇才,以其敏銳的觀照、動人的文采,澆灌了你我心中不為人知的塊壘?
不過,話又說回來,蘇東坡的詩文深受道家生命哲學的影響,令人稍有消極之感,或許,在歡度中秋的時刻,你我也可參考近代文學家、藝術家豐子愷先生的話:「不亂於心,不困於情,不畏將來,不念過往」,期許自己能在歲月的輪迴間,以恬淡的平常心,泰然面對人生的波瀾曲折、風風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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