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王悅崴
我們坐在峭壁之上的洞前,湛藍的愛琴海鋪在眼底;對岸,火山口靜靜沈睡著。
這裡的地形很特殊:首先,有一個島環,我們的所在是一枚彎月形大島的末端,對岸,就像串珠珠,有另一小島;在這個島環的中央,一座岩漿小島躺在海中,那就是火山口。
島環的內圈,面對活火山口的一邊,全是百尺的懸崖與峭壁,但山口所在的小島卻很平坦,光禿禿。
原來,聖托里尼以前是一座很大的火山島。三千多年前的某一天,火山爆發,使山口周圍的陸塊轟然崩落海底,只留下最外圍一圈陸地;火山口也向海面崩陷,變成今日的岩漿小島。三千多年後,這一圈汪洋中的斷崖殘壁,成了舉世聞名的蜜月勝地,有人的心遺落在這裡,幸福高懸在絕崖上,粉刷著純潔的白與寧靜的藍。穿著婚紗的中國新娘,站在她並不知道是怎一回事的東正教堂前幸福微笑,世人不惜大把銀兩,跑來睡在絕壁間的山洞裡……
峭壁上的雪白村莊,像一場針尖上的美夢,且過一天算一天。狂熱正在海底蘊釀,這一場純白夢境,注定將再度墜入海底、一切重來……眼前的湛藍彷彿醞釀著某種不安,我們住的旅店就叫作「岩漿酒店」。
J搬出筆電,算出以我們所在的高度、較之對岸島嶼跟火山口的相對距離,三千六百年前那座火山島的頂峰,至少有一千兩百公尺高。
愛琴海真的很藍,就連長居地中海的人都會為之震撼。我們坐在斷落之處,乘涼看海,烈陽漸落,遠方,弧形的海平面氾起金光,天際抹上嫣然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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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東太太為我們帶來一束花,是長在沙灘的野百合,她傍晚去游水時採的。
我們的小屋,藏在每一張聖托里尼典型的風景明信片中:那些方塊與圓筒狀的白色穴居,層層錯落在絕壁上,像藍天碧海下一堆可愛的銀絲卷與骰子,令人屏息的海景露台與泳池交錯其間,引發世人浪漫的幻夢。仔細看,會發現很多穴居其實是假的,不是挖在山壁裡,只把山鏟平了,造起鋼筋水泥的平房,弄一個銀絲捲的圓頂,漆個白油漆。這種假穴居,夏天大概跟烤箱一樣熱,而真正的石洞內部冬暖夏涼,根本無需冷暖氣。
不管真假,聖托里尼的穴居如今百分之九十都是旅店,難得來了,我們也想嘗嘗洞居的獨特趣味,不過,那些無遮攔的露台太曬了,而且,早晨起床披頭散髮的模樣可能會成為世人獵取的風景。在合理的預算裡,我們找到這一穴,有一個真正挖在山壁裡的臥室,更好的,門前有個有遮頂的小露台,頂上爬著九重葛!
日日晨早,我就坐在這裡,誰也窺我不到,我有書,素描本,豔粉的九重葛與無敵海景陪伴我,我的唯一問題只有一個: 到了哪裡,我就想「待」,不想跑。
無奈,在旅伴的催促下,每天終得出門,頂著大太陽,一站一站跑路,這天也不例外。
這天早上我在畫房東太太送給我們的百合。百合插在一只手繪陶罐中,J嫌花香太濃薰得他睡不著,所以我把花瓶拿到露台上,曠野沙地裡生長的花兒,具有一種野性的線條、又飽含路邊野花那種弱不禁風的驕態,每天晨早,我看著這瓶花,到了第三天,終於忍不住畫起。
花草的細節本就比風景難畫,我又技術不佳。因為要出門兜風,留下勾勒了一半的花影,心想明早趁J還沒起床,繼續畫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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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絕美的白色穴居與那些露台、教堂,其實希臘這國度,處處真像台灣。
就說租車吧。首先是還價,這個,法國人愛,對J來說,這種不正規的行為太有樂趣跟刺激;其次,一到雅典我們就注意到,這國家似乎還沒強制戴安全帽,這種輕便又隨意的自由(如今在寶島早已終結啦),他又欣賞。
我們租的是一台來自寶島的二手「兩輪」。沒想到聖托里尼地貌豐富,道路不斷攀高又衝下,九拐十八彎,令J十分高興,而我十分害怕。因為酷熱曝曬,我穿了最透風單薄的衣裳、涼鞋,雖然長袖長褲,飛在路上,像什麼也沒穿,要是打個滑、擦一下,從頭到腳可沒有任何緩衝與保護,涼風灌了一身,我開始後悔不戴安全帽。
已經是懸在針尖的幸福了。在針尖的尖兒上兜風,這自由與暢快,禁不起一絲的失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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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兩輪的發展在文明史上可能是一個重要里程碑。兩輪遍佈之處,具有一種更為天真不拘的文明,而兩輪罕見的國度,是另種優雅迂迴的文明。
像寶島的那種「天真」:滿街的兩輪跟空汙、遍地的小吃跟小食、八德路邊兩百塊充一次可用兩年的印表機墨水、夜市裡隨便賣的電視解碼器跟車牌隱形噴漆……以前我都有點看不起,但,年復一年,當長居在一個更為「優雅」的文明裡,這些事物的純真價值,竟越來越使人懷念。
越文明絕非越方便,正好相反。很多事物與現象,都是當一個社會夠天真阿莎力時才會存在;反之,取而代之是一種巨大的儒雅跟拘泥,你也可以說它更文明或更優雅。天真社會裡的人往往很嚮往那種優雅,而優雅社會長大的人,憋得久了,一有機會就會熱愛那些能讓他顯得阿莎力的事物,比方殺價、比方飆車不戴安全帽。
台灣近年正在急速西歐化:交通飲食物價越來越高;一例一休讓人週末叫不到瓦斯等不到信;光華商場已不流行殺價;夜市的東西千篇一律;法令越來越嚴、人情相對薄了,樂天知命的傳統轉為咄咄爭取權益。相反的,「天真」社會裡種種跡象,這幾年在西歐卻越來越盛行: 騎著兩輪的快遞跟外賣成為嶄新的行業;大城市出現觀光三輪車;星期天開始有商家開門營業;以前,不管在館子裡點了什麼好菜吃不完,一律只好優雅的擺在桌上結帳走人,但現在,要求打包的時候,餐廳的反應很從容,不再把你當外星人……
希臘似乎是一個介於這兩種文明之間的地帶。西歐的所有因優雅而帶來的不便跟缺乏效率,這裡全都有,但某些方面,仍保有一份更質樸的天真:飆車到哪都能買到冰棒解渴、小吃店前當街曬滿章魚;小村裡有趕螺子的,農人會提著自製的乳酪到海邊賣給遊客;興之所來,小旅館的老闆會採野花送給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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飆車回來,露台上的花不見了。
插了三天的花兒,有陽光有清水,在我看它狀況還不錯,沒想到,岩漿酒店的清潔婦標準比我高,擅自幫客人把殘花扔掉啦!
誰會知道我的素描本中還殘留著一縷花魂呢?
理所當然應該仍在的事物,再回頭已消逝。世事易變,這個簡單真理在愛琴海的絕壁前再次印證。其實我們又何嘗不知道?每一個當下都是絕響,而「明天」不總是必然。白色的野百合,只好這樣,以它未完成的樣貌,被烙印在行旅的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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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遊記如果是J來寫,他可能會以我們飆駛過的動線與彎道,勾勒出生動的島嶼面貌;會大書特書我們坐船到火山口附近健行的經歷。而我只想以一頓家常的晚餐作為尾聲。
經過終日的飆馳日曬,我們都很疲累,無力再去餐廳點食,渴望一個家常的夜晚。我們在村口的雜貨鋪買了一包義大利麵跟一個茄汁肉丸罐頭,罐頭意外地味道很不錯,讓那鍋沒油、沒蒜、沒糖鹽胡椒的義大利麵,竟也鍋底朝天。
我們在露台上、在愛琴海的面前,在燭光下徹晚談天,黑暗中,偶有步下山崖的夜遊者闖入這條安靜小徑,我們聽見嗡嗡低語透過夜色傳來,法語、義語、英語,也有同胞熟悉的口音:「哇塞,他們房間有廚房耶……」
有廚房的旅店,在這兒其實並不稀奇,闖入者欽羡的口氣裡所羨慕的,我想,大概是別的東西。日後,當我想像自己是那晚夜遊闖入的遊人,當我望見神秘的洞穴露台上幽幽燭火、嗅到肉醬與麵條的餘味,當我聽見洞中人影杯晃細語,我想像自己的腳步小心退隱暗處,我的心中也會無由來,非常、非常、非常地羨慕。
那晚,我們的話語與思緒上山下海,我們談著海底不安的岩漿、談著天上星座的運轉。平常每晚在家以電視配飯的男人,在愛琴海的助興下,竟也興致勃勃幫著煮麵、點蠟燭、擺燭台……的確,日後,當家居的幸福重又取代了針尖上飄渺的幸福,當身邊人盯著電視螢幕而目不轉睛食不知味,那一晚,絕崖上某處透出的兩隻微弱燭光令我神往。出門遠行的意義,彷彿,在記憶中飄搖的愛琴海燭光裡,已全部完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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