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安平平安

文/攝影 蔡碧航1.MO小姐妹回台。下了飛機搭三個多小時的防疫計程車到安平。一大二小窩在一個小房間,幸好還有一扇窗,正對著安平漁港和遊艇碼頭。每天,小姐妹花很多時間眺望那一片海,不太清朗的港灣內海浮映著粼粼波光。數一數泊港的船隻,很遠,很多,數也數不清。MO說,黃昏的時候最美,像蛋黃的太陽懸在天邊,一點一點緩慢的移動,下沈。霞光把天色和海水都染紅了。夜晚黝暗的運河有時會有遊艇緩緩駛過,船燈閃閃亮亮,隔著玻璃窗彷彿還能聽見笑聲和歌聲。解隔離的那天,她們一躍出房門向著我飛奔而來,指明要去看海。而且要等落日。走了一小段路,港濱歷史公園就在眼前,新完工啟用的兒童遊戲場立刻吸引了她們。秋千、滑梯、吊索、飛輪、彈跳床、探險山洞……。各種遊具新穎有趣,許多阿公阿嬤和年輕的爸媽帶了孩子來玩,一放風就可玩個大半天,樂此不疲,像一群出籠的小麻雀。秋日風涼,沿著水岸漫步,可以走到林默娘公園,再轉進億載金城。也可北行經漁人碼頭,過安億橋到對岸的漁港去。從夕陽在天走到星燈點點,晚霞投映的水面流金瀉銀,慢慢的跌入深沈的夜色裡。2.想看夕陽,就會想起「觀夕平台」。想到這個名字,就感覺有一輪紅紅的落日在等著你。有時我也想成「觀汐」,因它也是看潮浪最好的水域。平整的沙灘,灣岸弧度十分優美。水岸邊的木麻黃防風林迤邐到天邊,在海風裡招搖。許多人喜歡這一片彷如遺世的靜謐,喜歡到這裡玩砂踏浪數流星。月圓漲潮,來此觀浪,看翻湧的浪花拍岸。平沙十里,歡樂的孩童奔跑著,踏出深深淺淺的足印,潮起潮落,帶走了足印,留下晶瑩貝殼,有時還有奔逃的小蟹。由觀夕平台沿著海岸續行,走到盡頭,前方已無路,斷開了漁光島。許多年前我到府城讀初中,首日報到完便來到安平,去了安平古堡,也到小漁港轉了一圈。後來因班上同學住安平,便又來過幾回。那時候到安平,除了搭公共汽車外還有一個選擇,就是搭渡輪,渡船碼頭就在今日的「河樂廣場」附近,運河航道旁是一望無際的魚塭,常有白鷺翩飛其上。到億載金城則要搭竹筏渡運河,再走過縱橫交錯的魚塭土堤,撥開密生的五節芒,才能抬頭仰望沈葆楨的題匾。同學家住安平郵局旁邊的巷子,母親在聯勤被服廠工作,我們藉故找人進去參觀過,如今被服廠已退役開發成為水景公園。定居府城之後,來去安平成為尋常事,有時為一盤蚵仔煎,有時為探看熱蘭遮城那兩棵像門神一樣的緬梔樹,有時為了去買崇義眷村的燒餅。更多時候開了車穿過窄隘巷弄和曲折小徑,去尋那一片防風林。經過眷村,經過埤塘,經過水產學校,經過秋茂園,經過漁光國小,一直開到盡頭再轉回來。感覺路好遠,蕭蕭木麻黃,彷彿是夢的邊緣。3.漁光島原本是陸連島,通往安平老城區的道路因安平漁港擴建而被斷開之後,只能由健康路底的漁光大橋進入。站在秋茂園遺跡的鐘樓前,眺望觀夕平台、北堤燈塔和泊港的漁船,眼前海域浩渺,港口開闊,的確方便漁船的進出。但在波光船影間,我已找不回昔年由老城區穿越迂迴小徑的來時路。漁光島另一端通往四鯤鯓的道路也被安平商港斷開了,漁光島成了一個真正的海島,小小聚落現在多了一些小店和休閒設施。前不久市府把養地多時的海埔新生地也納入市政計畫,規劃有灘岸商旅、遊艇、客運碼頭,並擬招商主題樂園、觀光飯店、百貨商場,準備開發成一個多功能的水上遊憩園區。不可諱言府城的步調一向是緩慢的,不管是生活,或是城市建設,幾十年來少有變化。但是最近十年的改變卻十分鉅大,開闢了百餘條道路,城廓有著很大的變革,尤其是安平。幾年沒到過安平,你幾乎要迷路也要迷眼了。持平的說,開發計畫是成功的,安平變得更美,人文、環境、建設都堪稱完善,宜人宜居也宜旅遊,是個美麗、寧謐也極有氣質的歷史場域。但是在網路多爬梳幾次,就跳出大量的房地產廣告和民間投資計畫,原來各財團都已各就各位,摩拳擦掌競逐爭鋒,真不知交相利到最後,安平會變成什麼樣子?4.延續了三年的新冠疫情,今年(2022)夏天稍有緩和,茫茫夜路總算看見了微明曙光。熔斷許久的航線漸次恢復,各種管制有序鬆綁,因疫情與家人睽隔多年的遊子紛紛收拾行囊奔赴機場,但也經歷了許許多多前所未有的折騰。有人臨上機前確診,有人PCR差了一分鐘被拒登機,有人第一程才飛一半第二程飛機就飛走了。更多人航班被取消直到報到櫃台才被告知。太多的未明所以,太多的茫惑不安。幸好路有盡頭,總算快到天明,快要雨過天青了。短短幾個星期,我帶著MO小姐妹看海看落日,穿梭在安平巷弄。在秋日的熱蘭遮城拾起緬梔花插在襟前,把歷史的潮汐波濤起伏簡單說明,點點滴滴,相信會深印在她們腦海裡。故鄉。他鄉。迢迢千里。永遠有人鞋底帶著家鄉的泥土負笈離去。永遠有人僕僕風塵奔波在回家的路上。安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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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芭蕉、夏目與子規及春夫─以文豪為名的文學紀念館(四之三)

正岡子規紀念博物館文/攝影 陳銘磻俳句之父將成佛乎愛媛松山‧正岡子規紀念博物館 1867年出生四國愛媛松山市的正岡子規,明治時代俳人、日本野球最初導入者。「絲瓜花開,痰阻咽喉,將成佛乎。」實乃俳句名言。1888年,子規進東大預備學校,結識同校的夏目漱石,兩人以文會友,十分投緣,形同莫逆;夏目笑稱:「子規這人是凡事認為自己高明的狂妄之徒!」語似嘲諷,卻讓人從中體察深切的諍友情誼。子規英語不好,只愛俳句寫作,課業成績未達標準,遭退學回松山,期間仍不時往返東京,致力推動新式俳句寫作。子規一生收入,僅在擔任《新聞日本》特派員,報社給付每個月30元的薪資,他撰寫的〈病床六尺〉專欄,反倒成就報紙暢銷。時當加入海軍,曾跟子規一起在東大預備學校求學的幼少好友秋山真之就說:「我喜歡〈病床六尺〉裡的一句話:花草一枝 置於枕邊。」還說:「將其忠實寫生的話,造化的祕密,似乎逐漸變得可以理解。」彼時,子規已感染肺結核,大都躺臥病榻寫作,嚴重時會喊叫:「快點讓我死去,我今日之生命便是在這六尺病床,每天醒來,都是想死了一般的痛苦,這樣的日子,翻開報紙看到〈病床六尺〉才清醒一些,可以說,多虧《新聞日本》我才得以活下去。」1895年8月,從戰地返國,知道夏目遠從東京到松山中學任教授課,便到訪位於離現今「子規紀念館」不遠處,松山藩前藩主的宅邸「萬翠莊」後方的「愚陀佛庵」住所,暫居養病;他住一樓,夏目二樓,休養期間,常召集俳句門徒,舉辦俳句會,夏目順勢加入寫作會,一起在愚陀佛庵生活52天,談文論藝,情誼愈加深厚,為松山文壇帶來不少新穎火花。子規的俳句,後人熟識者:「方啖一顆柿,鐘聲悠婉法隆寺。」1902年因肺結核驟逝,得年34。1981年4月開館,為紀念松山出身的子規而設立的「正岡子規博物館」,2樓展覽「道後∕松山的歷史」和「子規及其時代」,3樓展出「子規瞄準的世界」,還展覽子規與夏目一起生活,修復後的「愚陀佛庵」。被認為是世界最短的固定詩歌的俳句,十分風行,松山市誕生了近代俳句創始人正岡子規暨眾多俳人,是以俳句聞名的城市,館內陳設與四季相關的俳句,透過多媒體,用通俗易懂形式,介紹子規生平與松山歷史、文學,加深參訪者對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學的認知、理解,以此協助新文化發展。常設展則重現明治青年,因病重而多次放棄夢想的子規,求學、寫作俳句的全貌,不乏生前日常用品、著作、手稿、書信、自畫像等萬餘件展品,以說故事方式貫穿,從而重溫俳人生涯。擁有把個人創作的俳句打印在紙條帶走的設施的紀念館,無疑敘寫了一段明治時期,子規、夏目住在松山發生的文學事蹟。(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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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芭蕉、夏目與子規及春夫(四之二)

以文豪為名的文學紀念館(四之二) 文/攝影 陳銘磻差些喪命的「修善寺大患」伊豆虹鄉‧夏目漱石紀念館 1910年8月6日,時年43的文豪夏目漱石受學生松根東洋城引導,住進修善寺溫泉的菊屋旅館,想在那裡放鬆心情,靜養、散步或閱讀。然,隨時間流逝,他的痼疾胃潰瘍復發,24日晚間吐血800克,昏迷,病情陷入危及生命的狀態,彌留於生死邊緣。親友、學生聞訊,大都懷抱臨終告別的憂傷,從四面八方趕往探視,幸而受到多位醫生用心診治醫療,以及夫人鏡子、文壇朋友、學生們的熱情關注,昏迷兩天後,病況逐漸穩定,10月11日離開菊屋旅館病榻,返回東京,住進長与病院持續診察。這則震驚全國的大新聞,史稱「修善寺大患」。勉強從生死邊緣甦醒,據稱,突如其來的重症對他的人生態度和行事作風影響甚大。這可從他事後在《朝日新聞》連載,描述在修善寺溫泉的經歷,回憶的日記,讀到渴求病情不再起落的自白。此後,要命的痼疾仍舊發作多次,1911年8月在關西講學後胃潰瘍復發,住進大阪胃腸醫院。1915年3月,前往京都,也因胃潰瘍昏厥倒地。1916年,染患糖尿病。同年11月21日,參加東大講師辰野隆婚宴後的12月9日,於寫作《明暗》時內出血去世。闔眼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在這裡(胸口)灑水,我死了就麻煩了。」一邊開啟睡衣釦一邊喊道。然,當四女兒愛子不斷啜泣時,他的妻子鏡子警告她不哭,夏目安撫她:「沒關係,妳可以哭了。」當年文豪病情惡化暫住的菊屋旅館本館,重新改建,模樣不復再見,舊館木屋被原封沒變的移築至修善寺溫泉另一端的虹鄉樂園,侷促一隅,成為觀光景點。虹鄉樂園僻靜一角,充滿詩畫浪漫水景色的舊屋,取名「夏目漱石紀念館」的湯回廊菊屋,得見文豪歷經一場差些喪命的「修善寺大患」,如何在病痛中讓自己從面臨死亡,體悟生死如浮雲,以及病癒後對文學思想和藝術思維產生的巨大變化!搭乘公車進入虹鄉樂園,迢迢漫步走到伊豆村,這是一條通往日本庭園的路徑,藤棚、山水園林造景,也有木造拱橋,橋墩下方流水悠悠,走過錦橋,眺望「夏目漱石紀念館」兀立山迷水霧之間,使人心生憧憬。館內收藏夏目的手稿、字畫、書籍、夏目與菊屋寫真資料、茶席、大患間,以及懸掛刻入病中吟詠的漢詩:「仰臥人如啞,驀然見大空。大空雲不動,終日杳相同。」外加紀念館人氣商品:促使夏目成為文壇巨擘的《我是貓》的貓飾品。古厝蘊藏文豪在伊豆休閒、散步、療養、治病的沉痛往事,更且透過《修善寺日記》紀錄面臨死亡的領悟,增添伊豆文學幾許渾厚風華。古意、沉穩、疼惜學子的夏目漱石,棄世後,親友、學生、讀者無奈喟嘆:離開的人是不會理解被留下來的人的心情。(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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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青青子衿

文/廖文麗 插圖/國泰去年教師節前夕收到一張卡片,拆開是一封信,還掉出一張小幅莫內「睡蓮」的複製畫小卡,卡片上面寫著「這就是莫內的睡蓮」,這幾個字我認出是我自己的字跡,但對於曾贈與何人,完全不復記憶。時間悠晃,距離去巴黎自助旅行也已時隔近20年,一直到前幾年新聞報導巴黎聖母院大火,才在那瞬間把曾走過的巴黎市街從聖母院的斷垣頹壁中重新拼貼起來。時間之於一個旅人而言,有時不是愈陳愈香醇的酒,反而像是對記憶嚴重腐蝕的硫酸,將部份的機體硫化水解後變成一道輕煙,就此飄散。「莫內的睡蓮」、「莫內的睡蓮」,喔,我輕輕唸了兩聲,慢慢將已分崩離析的記憶斷片收攏召回。是的,那一個月在巴黎的日子,逐漸如印象派畫家所見,光線總是先散射於所有物體的表面,畫本身的主題從未清晰過,霧中的陽光、霧中的睡蓮、霧中的艾菲爾、霧中的奧塞…,彼時年輕,無牽無掛,說走就走,上網訂了巴黎第三區B&B的旅館,每天只要研究地鐵路線,想去的景點通常就在地鐵出口處不遠。逆溯那段光影交織的日子,如浪花浮沫般的記憶紛紛襲來,那不僅關乎花都巴黎的記憶,還有自己在講臺上講得口沫橫飛、比手畫腳的旅次分享,臺下有幾雙眼睛發亮,像瞳孔裡有一盞燭火搖曳的亮光。是那時候吧?剛教書的第一年,總愛分享自己的生活,所見、所感、所思,有時完全忘記自己與臺下學生的年齡差,也總認為他們聽得懂,明白了解自己所想表達的感動。 我展信一看,字跡似曾相識,看署名是「孫鳳勤」三字,信一開頭就充滿了抱歉的語氣,大抵是訴說她從FB上搜尋到我的名字,於是很想找到我敘敘舊,信上還說:如果她找錯人了,就十分抱歉,畢竟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她不確定我是不是她要找的那位老師。是她吧?那個瞳孔有光的小女生,臉圓皮膚白晰,留著那個年代規定的女學生清一色的齊耳短髮,髮線右分,用一根黑色髮夾夾整齊,髮尾總是無法梳攏不安份地亂翹。幾乎每節下課都拉著她的好朋友不辭老遠從前棟教室跑來後棟我的辦公室。來了也沒事,雙手就巴在我的辦公桌前,問一些言不及義的瑣碎問題,諸如:男朋友、天氣、三餐、電視劇、電影…等等,就是不問功課、作業,有時為了打發她們離開,我就胡亂地塞些卡片或者餅乾糖果,仰望的小臉露出滿意的微笑,手牽手蹦蹦跳跳地離開了。一年很短,我在那個國中任教一年隨即就考上研究所,留職停薪重返校園拿碩士學位,租賃在泰順街,三不五時就會收到字跡工整、言語童的信,是鳳勤寫來的,時而訴說著想念,時而絮絮呶呶地寫著升上國三考試壓力的痛苦與尋求解方,剛開始還努力地回信,後來就疏懶了,畢竟研究所的課業也沉重。後來碩二又輾轉搬到公館校區宿舍,就斷了連繫。 這麼多年以來,從未想過會有學生用FB尋人。學生如潮水,一波又一波;也如候鳥,飛來三年補綴羽翼,又昂首振翅高翔。如蘇軾所言:「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其實也不覺可惜,聚有時、散有時。緣起緣滅,自有其一定的定律。教學多年,毀譽不一,總是有喜歡你的、也總有討厭你的。微微一笑,從不掛心,總任船過水無痕。學生來來去去,大多數在你的生命中輕輕地滑過,但有些孩子,像是石破天驚的霹靂。我參加過兩位學生的喪禮:一是車禍,還沒考到駕照就瞞著家人,風馳電掣騎著摩托車去筆直的西濱公路狂飆,告別式靈堂的遺照,仍是十八歲英姿煥發的少年,我的記憶定格,是他在打班籃時起身跳投三分球的耀眼身影,全場歡聲雷動,他的嘴角揚起,如此青春璀璨卻轉瞬成黑白。一是跳樓自殺,S已讀到大四,卻在大學系館五樓輕生,輾轉從同學口中知道消息,滿是驚訝錯愕惋惜,後來得知她上大學不久就為精神疾病所苦,內心不捨,但有比悲慟更深沉的理解。靈堂擺滿她的畫作,是一個有才的孩子,同學指著一幀畫滿紫色薰衣草的大幅畫作,說是她最後畢製的遺作,畫中陽光日影灑在大片的薰衣草花田,怎麼看都是浪漫燦爛。送別的嗩吶高亢嘹亮,我的眼睛望去盡是霧茫茫的薰衣草花田,S架好畫架,在廣袤無垠的花海寫生。告別式歸來,我仍充滿自責,扣問自己,為何沒有成為S最後抓住的浮木?我明明曾輔導過幾個割腕自殘的孩子放下刀片?也曾勸阻過幾乎一腳已跨過欄杆的孩子。為何,我沒有抓住她的手? 張繼高先生在〈永恆的老師〉一文曾說:「真正第一流的老師或許應該是一座「活的標本」,或說是一個榜樣,天天展示在學生面前,讓青年人自己去思考和體認──一個人如果有了智慧和道德會是一種什麼樣子?無獨有偶,德國教育學家福祿貝爾也曾說:「教育之道無他,唯愛與榜樣而已。」就如韓愈〈師說〉所言:「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者也。」行走在人生路上,我自己都充滿無數的疑惑,如何教人?這是我初上講臺的最大惶恐。經過多年的淘洗,我認為自己可以算是一位業師,在自己的專業領域上兢兢業業、孜孜矻矻,始終努力備課、認真批改作業,甚至不斷在教改路上陪著莘莘學子們匍匐前行、畢恭畢敬地對龐大的升學體制妥協臣服。有時照鏡子會覺得有些陌生,自己也變得世儈:在意學生的考試、在意分數成績的高低、在意那些外在的攀比,所以有時極其殘忍:排密密麻麻的考試、派無數的作業、發無盡的考卷,甚至高調地說:「這是為你們好,以後你們會感激老師的。」我微微瞥見學生在我眼前所閃過的銷耗鈍眊、痿蹶不振的衰敗,卻依然故我地揮舞著升學主義的纛旗衝鋒陷陣,帶著已筋疲力盡、彈盡糧絕的他們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是那麼地熱血、是那麼地輝煌,我成就了學生?還是滿足了某種的虛榮光環? 午夜夢迴,常常想念教書第一年的自己,年輕什麼都不怕,堅持學生讀課外書,堅持每週分享自己的所讀、所感、所思、所寫,堅持真正的教室其實不在教室,是在春光爛漫山櫻花樹下寫一首詩、是在「坐對韋編燈動壁」的圖書館咀嚼一本書、是在開滿野薑花的溪邊溯游並且詠而歸。在那時臺下會有許多發亮的眼睛,瞳孔裡有一盞盞燭火搖曳的亮光。事隔多年,我依然站在講臺上,但為什麼亮光一盞一盞地滅了?當我猛然驚覺時,我已悖離當初想用文學傳達感動的自己好遠好遠,而我仍在教學現場不斷怪罪體制的桎梏,經常抱怨「長恨此身非我有」的無奈,總存著「小蝦米如何對抗大鯨魚」的消極,市僧現實成為拿不下來的面具。更諷刺的是還得了一個「杏壇芬芳獎」,屢屢看見都覺得孔老夫子在對我齜牙咧嘴:「妳也配?」的確不配!當我在講臺已無法感動自己了,又如何感動座位上的每一朵桃李?鳳勤將「莫內的睡蓮」保存得如此完整,我深信在講臺上的某些時刻、某些話語、某些浮光掠影已深深鐫刻於她的心版。而這也正是我逐漸失卻的師者靈魂。琦君女士在〈師與友〉中曾說:「一句西哲的名言說:『我只是一個人,但我究竟是一個人。我不能做所有的事,但我總能做一些事。因為不能做所有的事,所以我要做一些我能做的事。』我只是千萬人中微小的一份子,但我仍要做一樣我能勝任的事,那就是教書。於此中,我更時時感念師恩,以期貢獻個人微末於我所熱愛的人間。」旨在斯言!我和鳳勤住在同一個城市,但並沒有約見面,也沒有想像中「離散多年師生熱淚盈眶相擁」的畫面。我在FB回訊息給她,訴說自己這幾年的變化,而她彷彿仍是那個巴在我辦公桌前的小女生,絮絮呶呶地講著她曾如何被我感動,也想走上國文老師的路,但總差那麼一點機緣,也在經濟有餘裕之時,親自踏上巴黎奧塞美術館尋訪「莫內的睡蓮」。當然,令我最開心的事是她已為人母,是一對雙胞胎兒女的母親,我看著FB上一對小兒女的可愛照片,和鳳勤一樣圓臉皮膚白晰,瞳眸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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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芭蕉、夏目與子規及春夫 以文豪為名的文學紀念館(四之一)

松尾芭蕉生家紀念館文/攝影 陳銘磻俳聖芭蕉翁的故里 伊賀上野‧松尾芭蕉生家、紀念館1644年出生伊賀上野的松尾芭蕉,低層武士的兒子,13歲喪父,進藤堂家隨侍新七郎嗣子良忠,良忠號蟬吟,師事貞門俳人北村季吟,芭蕉隨他學習俳諧,並做使者,數度前赴京都拜訪季吟,深受寵愛。1666年春,蟬吟病歿,芭蕉返鄉;1680冬,蒙門人杉山杉風邀請,移居深川芭蕉庵。隔二年,芭蕉庵遭焚毀,流寓甲州,翌年重回江戶,將俳諧改造成嶄新的寫作藝術,創立具嫻雅、枯淡、纖細、空靈風格的蕉風俳諧。1683出版俳諧集《虛栗》,跋文說:「立志學習古人,即是表達對新藝術的自信。」隔年,芭蕉做《野曝紀行》之旅,歸途,在名古屋出席俳諧大會,得《冬日》五「歌仙」,這是蕉風俳諧創作成果的一次總檢閱。此後,芭蕉於《鹿島紀行》、《笈小文》、《更科紀行》等旅行寫作,進一步奠定俳諧地位。1689《奧細道》之旅,是蕉風俳諧的第二轉換期。他宣揚「不易流行」之說,主張作風脫離觀念、情調,探究事物本質,以詠歎人生為己任。伊賀是忍者的發源地,由於芭蕉在旅途展現快速步伐,年少又當過良忠隨從。因而,不少學者暗喻芭蕉會是忍者,且是德川幕府的間諜。1694年,芭蕉離開京都前赴西方旅途,於大阪染患嚴重腹疾,折回伊賀上野,是年10月辭世,享年51,臨終前留下最後俳句:「旅途罹病,荒原馳騁夢魂縈旅。」搭乘「忍者號」電車到伊賀上野,走進赤町探訪芭蕉生家,一幢格子戶房舍,必須低身彎腰自矮窄板門購券入室,這是芭蕉幼少期成長的地方。1854年安政大地震後曾進行翻修,遺跡仍保留格子門窗結構的時代特徵。穿過格子門,清楚得見前室、中室、後室、水屋、工具間、水井、浴室、便所和廚房;踩踏乾涸土地,但見陳年家居擺設,一片濛濛塵灰,木桌木椅破臥鋪、筆墨書跡染塵埃、舊瓶舊甕老水井;後方書房「釣月軒」,是他寫作處女俳句集《貝殼遊戲》的地方,悠然感受年輕芭蕉在山巒空間鎮日吟詩之姿,遂而想起芭蕉翁著名俳句〈古池〉:「古池塘,青蛙躍入水中,一聲響」,莫非這就是安於清寂的俳人,簡樸的小小住居。身居俳聖無上榮耀的芭蕉翁,文學地位崇高,相對保存近四百年歷史的生家舊宅邸;1959年,距出生地不遠的丸之內,由建設公司社長神部滿之助捐贈修建芭蕉紀念館。除了收集和保存芭蕉的資料,還設立芭蕉文庫,用於存放和俳句文學相關的文獻。每年10月12日,芭蕉逝世紀念日,地方會舉辦芭蕉祭、全國俳句大會、芭蕉遺址參訪。一座使用吊腳式鋼筋混凝土建築,設有藏品陳列室的紀念館,位於上野公園,鄰近伊賀上野城、忍者博物館。街區中心到處存在跟芭蕉、忍者相關的館舍、商店。(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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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阿嬤的旅券

 文/蘇佳欣 插圖/國泰小六時,我從台南市區轉學到玉井鄉下跟奶奶生活了一年。奶奶不知道透過什麼關係,甚至說了什麼謊,竟然把我轉進一個音樂合唱班,有點類似現在的資優班。我敢發誓我事先完全被蒙在鼓裡。轉學後沒有時間不適應,我必須努力像個音樂班的學生,馬上學會吹直笛,馬上學會背白居易的「長恨歌」,跟著練唱合唱比賽歌曲「山在虛無縹緲間」。我知道奶奶這麼做是為了我好,這也是第一次我知道她說謊,而我還必須跟她合作圓這個謊。我從小到大最大的特色就是很普通,課業成績平平,沒有任何才藝。然而,奶奶卻覺得我很會讀書,打從我開始上學,就在家裡大聲唸注音符號、讀寫國字,這些在她看來通通都不會。儘管她曾讀過書,但她是受日本教育的,會講日本的那種國語,不是我們台灣的這種國語。本來還以為她會唱日本歌,精通一種外國語言,肯定是書讀得比我還多,後來發現她是根本不讀任何書的,連筆都很少拿。她一直「誤以為」我有唱歌的才藝,其實不然,被她聽到我大聲唱歌是另有原因的。她曾經帶著還沒上學的我,去附近剛蓋好沒多久的教堂做禮拜、唱詩歌,越大聲越好,乖乖唱完可以領點心糖果。奶奶聽完也有順便從教會拿米回家煮。我們從事任何一切活動,向來與本身信仰無關,那個年代只要去教會聽講「呀搜」的故事,跟著「阿門」後就有很多「好康的」可以帶回家。當時我所認識的「呀搜」真的對我很好,他是「呀呵花」的「世子」、「後生」,只要相信「呀搜」,就可以上天堂。後來我慢慢知道「呀搜」應該叫做耶穌,他的爸爸耶和華是全世界的神。還有後來的後來,我根本不想把「阿嬤」叫做奶奶,我從來沒叫過她一聲「奶奶」,學校卻教我要叫她奶奶才對,連小學寫作文也要這麼寫,同學間私下都會偷偷摸摸的開玩笑講成「我的ㄋㄟ ㄋㄟ」,我覺得那並不好笑。阿嬤的副業是跟我在家裡一起做手工賺一點小錢,幫附近的北極殿包糊金紙,對我來說卻像做美勞那樣好玩。我們分工合作,先要自行調配漿糊,再把一小張厚紙包在另一大張印有幾大神明的薄紙裡面。薄紙要先撥弄攤開成一疊,在0.5公分一側邊緣沾黏適量漿糊,左右先固定後,調整上下像綑鈔票那樣弄整齊。這種要燒香燒紙錢的神明們也對我很好,可以多少賺一點錢。阿嬤說只要對我們好的,一律都要恭敬配合,這邊信一信,那邊拜一拜,沒有什麼比好好生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了。「老實說」,我從來沒有感應到有神,不知道要信什麼才好,但對於那些確實發生過的神秘事件,不禁感到一股敬意油然而生。但是,由於阿嬤那個小謊,小六剛轉學那段期間,我過得很吃力,「把歌唱好」比「把書讀好」的壓力還大,天真的我本以為留在合唱第二部,比較不會被發現到「濫竽充數」,但沒料到「保持中立」反而更加困難,無法施展我的「隱聲之術」。那種歌聲要高不高、要低不低,更難抓準,就像人生的處境一樣,經常卡在不上不下。對於她的特別安排,我從來不敢抱怨什麼。她自己本身的工作時間,從日落黃昏持續到三更半夜,根本忙到沒空管我的事。一個女人在鄉下經營賭場,要應付這麼多男人與賭客,供應茶煙酒水飲食,整理房間賭間清潔,從早忙到晚沒休息。她不但會泡咖啡,而且還會抽煙喝酒談生意、玩牌賭博做事業、交際應酬兼跑腿。聽說早年還會鬥雞和賣黃牛票之類的,樣樣難不倒她,甚至親手養雞殺雞剁雞肉,絲毫不手軟,頗有職業屠夫水準的。談起更早年的生活,阿嬤當小姐的時候,不知道什麼原因,十幾歲的她隻身一人飄洋過海,跟著日本政府到印尼工作。在那裡與同樣來自台灣的阿公相愛結婚,並在泗水生下爸爸,聽說曾經過著相當幸福的生活,可惜維持不久,便草草畫下一個「句點」就草草結束,留下後代過著有如「刪節號」點點點的生活著。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一切都變了樣,就連怎麼逃回台灣的,至今仍有諸多語焉不詳的重重疑點。不過,阿公阿嬤早已灰飛煙滅,不再有孰是孰非的爭執,好在當時人都活著回來,還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呢?戰後生活不曾安定下來,於是阿公阿嬤早早就離婚了。孫輩的我只知道他們老死不相往來,至於兵荒馬亂的相愛過後,只留下的恨情仇,恐怕要仔細問清楚,外帶還得考慮清楚,才有辦法再寫一篇文章。根據我模糊的印象,在阿公面前不要提到阿嬤的事,在阿嬤面前不要提到阿公的事,這樣就沒錯了。近年來,或許拜台日關係友好使然,中研院臺史所特別從日本抄回來的「臺灣總督府旅券系統資料庫」,只要輸入人名,便可以查詢日治時期台灣人的出入境紀錄。我與研究員聯絡,調出一筆筆阿公、阿祖跟家族親友曾經頻繁出入印尼經商貿易的歷史紀錄。想不到顛沛流離的歲月,連悲傷都來不及帶走的往事,早已寫入中研院紀錄存檔的文字與表格。家中長輩從來不想多談在澳洲難民營關起來那幾年如何度過,或是倒底怎麼輾轉逃回台灣的,反而會把逃難過程中,怎麼四處拜託去要奶給嗷嗷待哺的爸爸喝,或者偷藏鑽石在皮鞋夾層當笑話來傳說。每次聽到這類說法,我當然知道最後嬰兒活了下來,但忍不住瞪大眼睛問說:鑽石跑到哪裡去呢?在中研院研究員的訪談結束後,差不多在阿嬤開始當阿嬤的年紀的我,好奇心的驅使下,再次登入系統輸入家中長輩的名字。有些事實殘酷到自然或自動不想被流傳下來,要吞下被殖民下的戰敗是多麼無可奈何,想到就會難過甚至「見笑」,還是不要去追憶來得好,難怪他們閉口不提,把悲傷留給自己。有點難度的是當輸入阿嬤的名字,猜想幾個不同名字,阿玉、美玉、阿英、美英、單名英或單名玉的,到底終其一生要使用幾個名字,才夠她一人使用呢?光想到便覺得既莞爾又可悲。此外,由於阿嬤是客家養女身份,還帶有二個姓可以拼湊,或者極有可能她另外還有日本名字。她如果說謊或決心不說清楚講明白,任憑我們怎麼猜也猜不到。常聽說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小女人應該不在此限才對吧!這樣的排列組合輪流輸入起來,卻完全沒有留下任何旅券記錄,請中研院研究員幫忙,推敲阿嬤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才出發,那個時間點應該歸屬日本軍政府管理,軍方紀錄目前仍屬機密,跟一般民眾不同。小時候曾問起以前去印尼做什麼的,她說是做銀行的,問她在銀行做什麼的,她說她是做會計的。我長大後,確實做過會計工作,也經常往來進出銀行,怎麼想也想不透,連筆都很少拿的她在銀行上班或者做會計的模樣。我經常討厭自己、懷疑生命、對命運的安排不肯妥協,這種與生俱來的天性,不知道有沒有極大的比例遺傳自阿嬤?而愛賭成性、脾氣倔強難溝通以及說謊可以面不改色(最後這個可以勉強算成優點),興許在阿嬤血脈後代子孫中,不難發現點點滴滴。阿嬤雖沒有旅券往返紀錄,卻讓我更加好奇,即使是神秘的外星檔案終有解密的一天,當年十來歲阿嬤的印尼之旅,不僅可能涉及日本的軍事機密活動,而且還堪稱轟轟烈烈「鬧」出一條人命來,這條人命活到今天,於是才有我的存在。使用「臺灣總督府旅券系統資料庫」後,才知道阿祖是明治年間的人,阿公阿嬤是大正時期出生的,於是我馬上就明白了日本天皇的順序。而那個年代旅行的目的(原因),可以寫某某某「呼寄」、「手傳」,很好猜測應該是被叫去幫忙的意思,聽起來真是文雅。難怪我一直覺得奇怪,怎麼阿嬤連講台語都講得輕聲細語,有點像日本年輕女孩裝可愛那樣卡哇伊,其實不是她故意「假掰」或裝模作樣,因為她所受的國民教育跟我不一樣。可能一樣的是,她們以前喝過的爪哇咖啡,堪稱是世界頂級品種,直到現在還在流行,就連日常所喝的檸檬汽水、蘋果汁等飲料,跟日本國內同步,或許連我也喝過類似的飲品。黑白照片中的她,身上穿的旗袍,臉上化的妝,到現在看來仍是走在潮流的尖端。想起好久以前,曾經那麼勇敢堅強的她,談笑中所分享一些有趣的生活細節,見證那年代這世界、移動與交會的點點滴滴,是機緣也好,是錯誤也罷;至於偶而不太老實的說說小謊,那是不傷大雅的,或是隱匿一些小事,那也是無關緊要的,現在回想起來,好像可以一筆勾銷,或者就沒有那麼嚴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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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青春異視界〉聽見,天空

攝影/陳玉姑文/黃詣有人認為,一株樹不足以為森林,一朵花不能以為花圃;我認為,一粒沙即可是宇宙,芥子中可以藏彌須。萬物皆靜觀,本可皆自得。曾幾何時,我們已經被時間所追逐,芸芸眾生日夜不息的追名逐利;曾幾何時,我們心田的流水已經乾涸,我們的性靈多麼需要救贖?睜開我們的眼睛吧,去看見世間微小的綺麗;鬆開我們的拳頭吧,去撫摸流水洗過的瞬間;發聵我們的雙耳吧,去聽見組成永恆的一刻,去聽見無不自得的天堂。一陣風吹,其中可能帶著道不盡的想念;一縷炊煙,其中可能滲著說不完的祈禱。這世界是永恆,永恆是無數片刻,片刻即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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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風箏飛啊飛

照片提供/陳皮梅文/照片提供 陳皮梅那時,我每次都買兩或三個風箏,只因為我想只用一根線就將所有的風箏放上天空。那時我只上小學,我覺得這樣可行。我南部老家屋頂是屋瓦,沒法放風箏,天空是屬於麻雀的,牠們是小小的風箏。所以,我會跑到隔壁的舅舅家屋頂,借他家的四樓上水泥屋頂陽台放風箏。那時,舅舅家的四層樓大廈已是小鎮中數一數二的水泥高樓了,水泥屋頂陽台也足以環顧整個小鎮景觀。我將線仔細穿過第一個風箏的骨架背部,再連接第二個風箏,或連接第三個風箏。然後我爬上更高的樓梯斜頂,那裏更接近天空。舅舅並不在乎我在他家屋頂一根線能放飛幾個風箏,他只在乎我的英文學得好不好,因為我的英文家教就是他,而他那時很年輕且英文呱呱叫,在小鎮中是數一數二的所謂青年才俊;我每到他家作客或看電視,就會被逮住半拉半推學英文,所以我心裡並不太喜歡舅舅,因為我一直視學英文為畏途。我只喜歡他家的頂樓陽台,我可以盡情地放風箏。舅舅曾問過我,學英文很重要,不然,你以後大學考不上靠什麼養活自己?那時,我還很小,我也忘了是如何回答這問題的。但是,我在那屋頂陽台上拉拉線,測試風的力量,然後惦量著高舉手來,去迎接高高天空中那飄忽不定的風勢,我就可以輕易憑著手的感覺與一根線將一串風箏放飛,一邊搖搖晃晃飛起的風箏,隨著手上線團的線越放越傳的飛速也越是越小,那一串風箏就在小鎮的天空越飛越小。我能感受高空猛力的風力,正扯著風箏往外拉,那根細細線,另一端串聯的數個風箏一旦高高地放飛,通常我就得緊緊抓緊另一端手中的線團,但有時我會試著放鬆放出更多的線,風箏飛得越高就越能感受到越強的風力,如欲脫韁的野馬。最後,我慢慢收手收線了,就像飛掠在天空的麻雀也需要回到屋頂上一樣;但多數的時候,不是我有意鬆手放飛了風箏,就是風箏斷了線,我望著那逐漸遠去的風箏快速消失在高空,不知為何我當時小小的心靈卻一點也不在意,好像那遠去的風箏一定比我站在四樓樓頂陽台上更能環顧更遠更寬更美的風景似的。那又是一番怎樣的風景呢?我不知道,我相信年輕又自視甚高的舅舅也無法告訴我。有一天,我果真離開南部老家小鎮了,如斷線的風箏,我老爸老媽,還有我年輕的舅舅都沒能抓住風箏這一端的線團;也據說,有個算命先生指著當時年少的我,對我老爸老媽說,這小孩稍長後會離家外出,你們是留不住他的,他就像斷線的風箏,一飛就很遠了。那算命先生還真是鐵口直斷,但如果幾個風箏串連成一線再一起放飛,不知道那算命先生會如何形容?我也不知道,當年我老爸老媽的心裡是怎麼看待算命先生的斷言的,以及他們又是如何想的。但直到我老爸老媽都不在了,我每每想起他們,猜想他們當年的心裡一定不好受,也說不定他們走的時候,內心裡恐怕還攥著我這斷線風箏的另一端線團不放而擔憂不止吧。然則,即便是斷線的風箏,一線串聯的斷線風箏,就算飛得再遠,再遠,也會戀眷故土般落地,只不過那可能是多少年以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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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巡境

 文/賴琬蓉 插圖/國泰我從盒中取出項鍊端詳,玉石雕刻的佛像慈祥莊嚴,以此為中心,扣織出一圈圈細密光環。有些環圈耀眼,部分則看似黯淡,然而只要將之迎光翻轉,每一節都同樣閃耀。這是九旬阿嬤最終回巡境時,送給我的禮物。凝視項鍊,忽然讀懂,原來那是一句銀閃閃的告別。而銀亮的還有阿嬤的菜籃車。 住居南方的她,每年會巡迴至兒孫家探訪。與其隨身的是白鐵製菜籃車,烏魚子、乾燕窩等珍饈,一樣樣被放置報紙中央,摺妥捆紮,再以塑膠繩綁緊,乍看下如數帖放大版中藥。最上頭則覆蓋一個小布袋,包裹著幾件輕便衣物。阿嬤推拉這台超載車,逐站北上。我家位於她旅途第二站,放學時望見門口一雙繡花鞋,便知阿嬤到訪。朝內急奔,果見她穿碎花布,著寬棉褲,正在風扇前吹涼,見著我,揮手微笑。她大多停留三日,我和手足把握時間簇擁她外出,其實是計畫引領她走逛商家,填補我們對物質的渴望。她清楚這計謀,卻仍願意套上短絲襪,將口金包塞進褲腰,對鏡梳攏髮絲後,走入雙臂圈圍出的圈套。「你們要勉強讀冊。」每當結束購物行程,阿嬤總反覆叮嚀,這也是她最常掛在嘴邊的話。日文的「」有「勉強努力」之意。若將人生喻為四季,出生於民國十年的阿嬤,生命春天大抵坐落日治時期。她崇仰日式的嚴謹齊整,學習日文,接受皇民化,一如順服自己身為養女的命運。原以為出手闊綽的阿嬤是大戶閨秀,後來才知本家位於新竹的她,幼年即被送養到永康,讀完小學就到仁德糖廠擔任女工。曾祖父見她手腳俐索,為人溫馴,遂牽起她與阿公一段姻緣。而「」這句話,也許就是她對自己恆常的勸勉。婚後,綿長孕期持續九年,每天張眼就是數張嘴巴嗷嗷待哺。彼時阿公追隨曾祖腳步,於糖廠爬升至小幹部,雖然收入頗豐,然而所得幾乎用來購置土地。是以孩子菜錢、學費,大都仰賴阿嬤替大學生洗衣的微薄收入貼補。她月子尚未做完,眼睛盯看搖籃嬰兒,身揹周晬小兒,雙手必須不停歇的搓洗如山高的穢衣。長時勞動,使腰肢變得僵硬,此時嬰孩啼哭,竟一時間站不起身。她呼喚佇立前方的阿公,卻換得丈夫漠然從胸前口袋掏出菸,兀自引火點燃,天下本無事般閒抽起來。。阿嬤口中不停默唸,無數句交纏成一根拐杖,她憑此撐持起身。結束一番忙碌後,才發現胯下已流淌出一攤血。關於如何咬緊牙關,埋首苦讀人生大書這些事,阿嬤從不曾提及,是我長大後,好奇阿嬤過去才得以知曉。然而她也僅是淺提,語氣平穩,面容未起波濤。 阿嬤最大嗜好是推銀白小車遊逛市場。起初是為迅速購取魚菜蔬果,不過擺設珠玉的小攤逐漸攫住其目光。慈悲隨喜的觀音、大肚能容的彌勒佛,她謹慎放置掌中,凝神諦視,彷彿從中尋得一絲清淨,悲喜人生因而頓生新境。時月積累,佛逐漸從胸前墜飾位置,住進她心中。與佛飾,伴阿嬤度過凝滯悠緩的育兒歲月。菜籃車從承載食材,流轉為日常雜貨,再到旅遊行囊,逐步隨阿嬤壯遊,探索邊境。阿嬤巡迴晚輩居處時,會順遊當地景點,而地圖,建置於路人口中。她先到站牌研究一番,遇疑難,便詢問行人,然後推拉菜籃車,坐上巴士,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輕巧,透氣,讓阿嬤讚不絕口的菜籃車是她的行李箱,陪她玩天下。她巡境路線從花甲之年為始,直到九十四歲才因膝關節退化而暫緩。但探索腳步未停,改由每日讓大伯搭載至公園,坐看繁花似錦或秋葉結霜。她探詢哪裡有好人家,尋思替晚輩牽紅線。她親手勾織毛衣致贈孫兒,無論收邊或版型,均細膩專業,只是衣長不足。在阿嬤估量中,或許我們還沒長得那麼大。而她珍愛的親族,一有機會就回湧身邊,像是我。我關心阿嬤吃食內容。阿嬤說,妳大嬸煮什麼,我就吃什麼。 「妳阿嬤真那麼隨和嗎?」阿嬤因跌倒住院,與大嬸於醫院聊天時,她忽然這麼說。「人跟人相處本來就易有摩擦,可是也會因而滋生感情。」當我追問細節,大嬸如此回答。返家後,阿嬤一向健朗身體急遽惡化,這兩年陸續進出急診。住進加護病房後,大嬸思來想去,仍通知了我。隔日奔赴病房,曾親暱勾牽的手臂此際布滿管線,像無數張嘴,正透過這些吸管,快速汲取漸趨耗竭的生命。於是我意會,來到最後了。阿嬤讓我學會,別害怕去愛。即便過往不被愛,或愛了卻遭遇叛離,仍可以擁有愛人的能力。她一次次裝滿菜籃車,再一站站掏空所有。她推拉菜籃車,載回許多新發現,教會我探索邊境的勇氣。菜籃空了能再被裝滿,裝滿的籃子便應要有給出去的豪氣。 再度接到來電。結束儀式後,我與見過,或不曾謀面的親族齊聚,聆聽阿嬤故事其他章節。她在與親人相處時光中撒下糖屑,於我們記憶裡醞釀甜蜜,一條條血脈因她而相繫連。我一度認為阿嬤偏愛後輩中,耀眼的幾位。不過當我摩娑阿嬤最終回巡境時,慎重其事贈送的項鍊,明白無論愚騃聰慧,每位親人同樣受她溫暖拂照而發光,而慈祥的她更是龐大家族的中心。我於鍵盤輸入她名姓,渴望尋覓出更多阿嬤的事情,網頁只跳出一筆資料。是她摔倒後,大嬸用阿嬤及自己名義捐獻,廟方彙寫的感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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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南國獅子吼─叫我林峟彤

詩/圖 林益彰金眸玉爪目懸星穩騎駕馭下天京─明,夏言 隨風而起,沉默唯有沉默方能聆聽聆聽彼方傳來的曲音毋須留下覆答的名姓 雲入眸眼差可擬巍峨與柳絮的隱喻或許因風而落,也因風而起因風而起因風而落未竟是沉默想像的相遇 讓喧騰的黑夜走進來沉默,躁起來,躁起來吧隨著那一絲絲的晶瑩晶瑩成山峟的歸宿彤霞張力凜凜的詩句 淺辭懵懂著朗朗詩句毫無清晰的言語獅子座的天空早已預言金眸,玉爪,目懸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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