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瑞
2020年7月15日,九歌出版社創辦人蔡文甫在台大醫院逝世,享耆壽95歲。
蔡文甫在1978年創辦的九歌出版社,為台灣80年代文學的黃金時代推波助瀾,慧眼打造王鼎鈞、杏林子、琦君、林清玄等名家,也陸續挖掘出朱少麟、楊富閔等作家。他曾表示:「好的文學作品,永遠是我人生路上令人流連忘返的風景。」詩人向陽認為,蔡文甫可說是文學傳播的掌舵者。作家廖玉蕙認為,蔡文甫身上洋溢著「上一代出版人的風範」,她感慨這種風範「現在可能沒有了」。
「半人出版社」出版2千餘種書
2008年10月21日,九歌出版社在凱悅飯店舉辦創社30周年慶,蔡文甫致詞時表示,當年創立九歌時,他還住在公家宿舍,用違章建築的書房充辦公室。當時他邊在中華日報編副刊,邊在家中編書,他說,九歌勉強算「半人出版社」。
如今這個「半人出版社」發展到擁有九歌、健行、天培三家出版社,出版品近2千種,培養「老中青童」四代作家,廣泛深入地照顧文學的每一個層面。
文學永遠精采 難以企及
作家余光中認為,30年並不是很長的時間,對台灣來說卻已經很久,因為這30年來,台灣換了很多任總統、行政院長及教育部長,唯有九歌還是繼續在堅持文學之路,非常難能可貴。
2008年4月,高齡82歲的蔡文甫重新出版45年前他在台灣的第一部小說集《解凍的時候》。讀者才想起,這位資深出版前輩原來是位傑出的小說家,出版過短篇、中篇、長篇小說10多種,但是,蔡文甫不敢自詡是小說家,他說:「我是個天生的凡夫俗子,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是,文學不一樣,文學永遠精采,是我難以企及的。」
多年來,一直以拓荒者的態度面對生命中此起彼落挑戰的蔡文甫,原是行伍出身。祖籍江蘇盬城的他,幼年喪母、失學、歷經戰亂,初中未畢業即進入憲兵學校,軍階是二等兵。1950年,蔡文甫隨著部隊到了台灣,當時軍中已建立制度,升遷要憑年資、戰功和學歷。他因為戰亂投入軍中,任何資歷都沒有,只能永遠做一個上士。
寫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蔡文甫不願放棄自己,做一個不需思考、沒有創意工作的人,他認為自己還有某些能力沒有發揮出來。無論環境多麼艱困,蔡文甫始終沒有忘記讀書及寫作,經過一連串艱難的考試,最後終於考取了高考。
來台第二年,蔡文甫因見同袍用稿紙寫稿,激發幼年的一段寫作經驗。當時部隊駐防在板橋公賣局酒廠走廊,酒廠女工在眼前來來去去,給了他寫作的靈感,遂以「丁玉」為筆名(蔡文甫說,此時尚不懂什麼叫第一人稱)寫了一篇「希望」,約3千字,投給中華日報副刊,主要是連部訂閱的就是中華日報,想不到處女作竟被刊載了。
蔡文甫坦承,「由於發表這篇作品,才有以後寫作的興趣。如果作品石沉大海,也許就不會走寫作這條路了。」也因為深深了解作品刊用對投稿者鼓勵之大,日後,蔡文甫成為中華日報副刊主編,即推己及人,刊登不少青年作家的作品,希望能藉此多鼓勵文壇新兵。
盡量鼓勵學生發表意見
繼「希望」刊登後,蔡文甫又陸續向外投寄稿件,但用得少,退得多,這時他領悟到,寫稿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能像「希望」那,寄出去就可發表。他心中躍起另一個潛藏已久的意念:參加原來計畫的考試,彌補沒有學歷的遺憾。
從1951年開始,蔡文甫積極參加考試,一心要取得公務人員任用資格,先後通過普通檢定考、普考、高等檢定考、高考等多項考試,1955年,通過高等考試。民國40幾年的台北市各個民間團體紛紛舉辦演講,時間都在星期天上午,和各電影院的勞軍電影時間相同(當年台北市的電影院,周日早上均提供電影免費招待軍人觀賞,時間是早上8點)。蔡文甫寧可放棄電影,也要去各個公共場所聽講,無緣在課堂上接受正規教育的他,不斷找機會從演講場所獲得知識。
印象最深刻的是台大政治系教授薩孟武的演講。薩孟武說:「社會科學沒有一定的真理,只要講得通就是真理。」這句話讓他茅塞頓開,日後對他分析事理影響頗大。後來他轉行任教時,也盡量鼓勵學生發表意見。
小說寫作班造就一位出版家
1953年,蔡文甫在工作之餘,參加電影話劇講習班,另外,還加入了中國文藝協會主辦的第2期小說寫作班;舒暢、段彩華、馬延齡、周介塵、盧克彰、楊思諶等都是他的同學。因為參加文協小說寫作班,因而培養了良好的寫作習慣。
回想當年參加文協小說寫作班,蔡文甫說:「小說寫作班的實際效益很難評估;但是精神方面來說,對我影響頗大。」有感文協小說班之惠,1992年,蔡文甫創辦九歌文教基金會,特別成立小說寫作班,積極培養小說人才,如今畢業同學有3百餘人。
1956年,蔡文甫因一場意外衝突離開軍中,只領到460元的軍人退保費。從大陸隨著部隊到舟山群島再撤退到台灣,雖然遠離家人,孑然一身,但不論在陸軍或空軍,住的不論是民房或營房,吃的是大鍋飯,見面和接觸的全是親如兄弟的同袍,離開軍營以後將何去何從?雖然他通過高考,但這只是任用的資格考試,任何機關如果有空缺,一定有成群的人往內擠,怎會由候用人名冊去挑選而輪到他?
沒有稿費仍源源投稿
人在絕望時,總希望抓住一片葉、一根草……,「但我現在沒有什麼好攀爬的,一切都要靠自己。」蔡文甫以「奮鬥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鼓勵自己,他說:「我只是前進受到挫折,對未來沒有絕望。」
沒有多久,他的機會來了,經「文協」同學盧克彰延攬,擔任中華文藝函授學校教務主任,一年後,受聘到桃園大溪初中復興分班任教。隔年轉入汐止初中,在教學相長下,寫作突飛猛進。無論教學多麼繁忙,蔡文甫幾乎筆不停手,陸續在「文學雜誌」、「現代文學」等雜誌發表文章。「現代文學」鼓勵創新,對作者的內容、意識形態不設限,有廣大發揮空間。儘管沒有稿費,蔡文甫仍持續投稿。
根據作家歐陽子在《現代文學小說選》的統計,發表篇數最多的前3名是創辦人白先勇、王文興、歐陽子;第4名是七等生14篇,第5名是蔡文甫和李昂並列,各為9篇。當年一些作家,包括郭良蕙、莊信正等人,因為常看到蔡文甫在《現代文學》發表小說,誤以為他是白先勇這些作家在台大外文系的學弟或同學。
在不到10年的時間,蔡文甫共主版了3本小說集,分別是《解凍的時候》、《女生宿舍》、《沒有觀眾的舞台》,和一本長達20萬字的長篇小說《雨夜的月亮》。耶魯大學東亞語文系教授孫康宜認為,蔡文甫這樣的寫作熱情,這樣的豐收,也只有在經過長期訓練深思之後,才可醞釀出來的靈感火花。
主編副刊得到行家讚賞
1971年,45歲的蔡文甫應中華日報之聘主編副刊。蔡文甫上任後,開始思考並界定讀者群分布,了解讀者的層次與接受度,以相近或是水平高一些的文章為副刊主軸,然後廣泛地向國內外作家邀稿,並積極參加各地舉辦的藝文活動,希望增加稿源。
蔡文甫堅持副刊的多樣性,因此不辭辛勞到各處邀稿。有位教授對華副的綜合性相當不以為然,認為蔡文甫破壞副刊的傳統。蔡文甫卻不以為然,副刊編者不能憑自己的喜好,專刊登一些深奧或是譁眾取寵的文章。1988年,蔡文甫獲新聞局頒發副刊編輯金鼎獎,證明他處理的副刊得到行家的讚賞。
獨具慧眼發掘新人出版好書
1978年3月,蔡文甫創辦九歌出版社,為了維持出版品質,除竭力爭取有內容有深度之名家作品,同時積極發掘有潛力之年輕作家。如早期的陳幸蕙、林清玄,蕭颯、吳鳴等,在26歲之前的作品皆列入九歌文庫。近期的如:張啟彊、鍾怡雯、凌明玉、張瀛太、郝譽翔、吳明益等,均在九歌大顯身手。
以《傷心咖啡店之歌》長篇小說在文壇大放異彩的新人朱少麟,是九歌別具慧眼識英雄的最佳範例。當初朱少麟給九歌投稿前,曾將這部多達25萬字的作品投遞給數家大型出版社;有人沒興趣,有人願意出版,卻堅持要刪掉5萬字,朱少麟最後投給九歌。
蔡文甫收到稿件,讀了5千字,很快就被書中人物、故事吸引,兩天內即讀完,他的感覺是:和時下年輕人的脈動、思維相連,一度曾擔心太長會影響讀者閱讀的樂趣,對其中部分情節也有意見,但為了尊重作者的創作理念及寫長篇的魄力,不堅持刪改,於是通知作者願意出版。
巧的是,在一個評審會上,蔡文甫碰到名評論家馬森,於是他便向馬森推薦這位從未寫過文章的年輕人,一出手便寫了25萬字的長篇。馬森對此書也很有興趣,閱畢後,寫了一篇「遇到了一位天生的作家」序文。出書前,蔡文甫曾告訴作者,此書可能出現兩種情況,一種是銷售量2千本,另外一種是20萬本。出版後,引起讀者的普遍好評,銷售量歷久不衰,銷售量果然被蔡文甫言中,售出20萬本以上。
以真心說服不願出書人
另一件讓讀者津津道的是,九歌爭取到從不出書的張繼高,為他出了3本書。
九歌成立之初,即訂定了幾項原則,包括「要為讀者出好書」、「要適時出版有意義的書」。
被譽為新聞人、文化人、音樂人的張繼高,就是九歌極力爭取出版有意義的書的作者,但張繼高堅持三不主義(不教書、不出書、不上電視),仰慕張繼高多年的蔡文甫,把張繼高發表過的文章一篇篇剪好收集,待時機成熟後,他把剪報拿給張繼高看,表明希望為他出書。
張繼高二話不說,居然沒收剪報,堅不出書。這件事看起來似乎無望了,沒想到最後出現峰回路轉的局面。張繼高得了肺癌住進榮總,蔡文甫找到這個機會,請友人代為安排也住進榮總作身體檢查,他的房間與張繼高的病房只隔一層樓,蔡文甫趁機上樓,多次找張繼高閒聊,最後終於說服對方,一口氣為張繼高出版《必須贏的人》、《從精緻到完美》、《樂府春秋》3本書。推出後受到讀者的熱烈回響。大陸浙江文藝出版社編選簡體字《張繼高散文》,同樣也獲得極高的評價。
每一本書後都有動人的故事
九歌剛創辦時,以出版國內作家的創作為主,但從大處遠處著眼,逐漸出版世界各國,大陸作家的文學作品,也擴大翻譯範圍,做為一個出版人,蔡文甫認為應量力而為,不能畫地自限。
詹姆斯‧喬伊斯著的《尤利西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版的。《尤里西斯》是世界文學經典,全世界2百多種譯本中獨缺中文。九歌透過友人的協助,找到大陸旅美翻譯家金隄翻譯全書,同時分5年預付美金,使金隄不致因翻譯而擔心生活費用。金隄研究《尤》書達12年之久,而且翻譯了約20萬字的刪節本,還需5年交稿。《尤利西斯》的新聞見報後,瞭解台灣出版行情的人均認為,此書銷路有限,一定會虧本;甚至有人以「頭殼壞去」形容蔡文甫,說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好文學看千遍不厭倦
蔡文甫一點也不介意,按照計畫行事。5年後,《尤》書出版,銷路還不錯。
在愛爾蘭喬伊斯紀念館中,九歌版排列在最中央,是全世界各種版本中最精美的一部。1996年,北京舉辦喬伊斯國際研討會,全世界研究喬伊斯的中外學者近百人與會。
蔡文甫以九歌的精裝本獻給參與開幕典禮的愛爾蘭駐北京大使,並提供與會的莊信正、李奭學、曾麗玲3位作家來回機票,使九歌《尤利西斯》名揚國際(註:金隄是國際喬伊斯學會會員)。
在九歌出版的每一本書後面,都有一段動人的故事,那是經過九歌團隊努力爭取才能排上讀者的書架。不管是自己寫還是讓那些重要的小說呈現在世人面前,蔡文甫對小說一直有一份深情。他說:「好的文學作品,永遠是我人生路上令人流連忘返的風景。我願一直瀏覽下去,看它千遍也不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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