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一九九零。向前行

■張經宏 1 千尋總是在黃昏來電,她想找駱駝。駱駝住我斜對面寢室,「他很久沒出現。如果沒接,」我說:「打來這邊,他也不在。」 千尋半夜跑來男生宿舍,抱膝縮頸,蜷在大廳的長凳上。椅凳的兩側有飲水機,打赤膊的男生提著水壺,見那裏一個女生,三兩步轉回寢室。 「這個駱駝,」室友回來了,「還有你,幾點了你知道?」 於是千尋踏進我們寢室。其他室友很少回來,千尋有自己的床位,跟我們一起聽歌劇,看書,吃泡麵。 宿舍的床在書桌上方。室友弄完消夜,「碗筷你們收,」吞下一顆藥丸,「我上去了。晚安。」 底下的我們小聲聊天。幾分鐘後,「那時候的天神與凡人同在一處,斷壁殘垣的後方,有一條身影走來,是個被牧羊神嚇跑的小女孩……」 睡去的室友說話了,像台人體收音機。他有睡眠障礙,安眠藥幫他除去數羊的圍柵後,他像走進了荒煙蔓草的斷垣古城,又像坐在泉流涓涓的溪澗邊,對遠方的來者說起他的一千零一夜。 「好想把學校的桌椅搬來這邊。」千尋說。 駱駝和千尋相識於五二零農運。駱駝有段時間活躍於劇團,隨演出四處移動。某夜他醉醺醺回來,倚著走廊牆壁嘔出稠液,「不好了,」我趕緊奔回寢室,「駱駝在吐血。」 室友取出拖把水桶,往浴室走去,「那是膽汁。」 千尋和我們寢室熟了,有次穿制服來,胸前繡上某國中學號。「妳認識駱駝時幾歲啊。」 駱駝是個小孩心性。我們在活大禮堂看電影「希望與榮耀」,講二戰德軍轟炸的英國。劇中的小孩們在家門外玩,抬頭望向天空:「這麼好的假日,怎麼會有戰爭呢?」駱駝後來說起這一幕,整個悲從中來。 「其實把他當朋友,」千尋淡淡地說:「就沒甚麼了。」對他不像一開始那樣膠著了。 室友向我推薦太宰治的「斜陽」。小說第一幕:和子的母親喝湯望向窗外的山櫻。 「太宰治也真會寫。」室友為之傾倒:「這種美,是一種氣質,氣質這事就不用說太多了。」 我是覺得還好。迷戀(文學/偶像/戀人)本就沒啥道理好講。教六朝文學那個鄉音濃重的老師,她討厭紅樓夢,愛約翰克利斯朵夫,年輕時讀到傅雷的第一句譯筆:「江聲浩蕩,在屋外奔騰」就收服了她,狀況大概跟我室友一樣。所謂「各花入各眼」,又不是專題討論,硬要講,就是牽強。 若要說「斜陽」有趣之處,在於太宰治藉和子的弟弟講了些「真話」:「說穿了,那種正襟危坐的小說,滿腦子想弄出傑作的心思也太小家子氣。好的作品才不會這般裝模作樣呢。」實話實說,非常顧人怨。太宰治的可愛,在於他的「不可愛」吧。 「在說甚麼啦你。」完全沒有共識。 千尋把「斜陽」帶回家看。書再回到宿舍,已過了借閱期限。 書頁被寫上好幾條鉛筆批註。我邊塗橡皮邊讀,那一批註解從和子的「母親站在花園裡尿尿,那樣的母親可愛極了」開始,把太宰治,和他塑造的這個母親數落一頓,筆跡龍飛鳳舞。 筆跡說:「最好他知道甚麼是貴族。」任性和叛逆,都是情緒的產物,對於情感教育有害無益。然後用了許多哲學家的話,情感和情緒不在同一個層次。 奧理略怎麼說,休謨怎麼說。寫了好幾行。 「妳媽怎麼這樣。」我差不多用掉半條橡皮擦,「學問也太好。她床頭擺了一部道德百科全書?」 「所以她只用鉛筆啊。」 2 某夜我回宿舍,室友說千尋來電。 打過去,他母親接的,「千尋死了。」冷冷的聲音。電話斷了。 這個女人。一個禮拜後,我收到南投來的信,是千尋。說母親押她到教會書院,交代老師們好好看管。她出不來了。 我遊覽過那個書院。站在操場四望,山巒環繞,肖楠林立,校園美麗安靜。 若真要逃,揹起水壺走著逛著就下山了。憑她本事,老師哪管得住她。 本想寫信鬧千尋,就當以前作惡多端,好好皈依基督,日後再見,好將我們這批惡人一併赦免。寫了一半,又覺得這樣鬧她無濟於事,便擱著。 兩天後清晨,有敲門聲。是同樓寢室的學弟小柚,一身老氣的西裝皮鞋。 室友說,小柚有個面試在新竹,等等載他去車站。 晚上我回到寢室,「千尋等等會來,」室友說:「對不起我看了你桌上的信,打電話去南投,叫千尋把東西收好,小柚去接她時,記得大聲喊:舅舅。」 小柚之前來寢室,千尋正好也在。兩人說過話嗎?他居然就答應了。 「這是英雄救美?」 「這事問你也沒用,所以我找小柚。」室友臉一沉:「你放著她在南投,會出事的。」 千尋的小腿多了幾條鞭痕。住了一宿,小柚送她去他哥哥淡水住處,算是避風頭。 「淡水好美啊。」千尋來了幾通電話,邀我去淡水。 「他們倆個……」我問室友。 「小柚的茶色西裝,跟華倫比提『我倆沒有明天』穿的那件,簡直一模一樣。」室友一整個雀躍:「如果可以,我也想在淡水看夕陽啊。」 後來的發展狗皮倒灶。千尋的母親很快追到,打來宿舍撂話:我動不了我女兒,我總有辦法。我們法院見。 室友接的電話。「怎麼辦?她媽控告我們誘拐未成年少女,我媽知道我會被打死。」 小柚從淡水回來,「她那麼小,我怎麼可能?不要嚇我。」 我們沒一個懂法律,打聽半天,請來一個教改社團的大老。 大老那幾年處理不少親子、校園霸凌的糾紛。兩造後來約在汀州路的茶店,大老對千尋那學富五車的母親說:「妳若提告,我叫妳女兒驗傷。」 這事終於擱下。「我媽那種人,丟不起這個臉。」千尋說。 然後,室友寫了封信告誡小柚,想想特洛伊怎麼陷落的。你若執迷,以後不用見面了。 甚麼跟甚麼,這傢伙。平白導了一齣鬧劇,大夥兒傻矇矇陪著演了下去,又跳出來指指點點。真是夠了。寢室我也不想回去了。 我拎了一袋衣物,往木柵投靠同學。拗了一個多月回到宿舍,駱駝出現了。 「發生甚麼事?」駱駝問:「你室友罵我。」 「氣色不錯啊你。」我輕輕扭開門鎖。 「回來了?」室友瞧見是我,半晌從座位拋來一句:「也許當初不理她是對的。」 說這些幹甚麼。「現在不都好好的?」 3 千尋又來敲門。深紫色大衣,一身拖地長裙,薄跟涼鞋。「妳穿這甚麼。」 「被你識破,」千尋大笑:「我娘的衣服啦。」 離開淡水後,千尋先是跟父親住了一陣,又讓母親接了回去。某夜回家遲了,母親命她剝光身上衣物,給她兩條披巾。趁母親洗澡,千尋從洗衣籃撿了衣物,摸出抽屜的遊樂園代幣,匆匆出門。 我們走出宿舍。「代幣真好用,」千尋說,剛剛公車上有人拉車鈴,她趕緊過去站他們的中間,匡啷投了兩個。 舟山路的冬夜又暗又冷,騎單車的身影急急閃過。千尋問起室友。 「算是能說到話了。這個奇葩,」至少我把我的不悅,用他能聽的方式說了。「這又不是第一次,吵架我也很會。」 特洛伊那信我還留著。千尋說:「小柚講完典故,我才知道我是那種婆娘。」 我們走到新生南路的麥當勞。「當初從南投寫信來,我頂多回信勸妳,乖乖修身養性。也許妳留在南投掛聖誕燈,縫聖誕老人的襪子,久了也就習慣了。」 「對不起。」千尋說,幫我謝謝室友,拜託。 麥當勞的玻璃懸著一朵一朵碗大的雪花,走動的店員紅色聖誕帽。音樂那邊「戚戚啾啾、戚戚啾啾」,刷過每個人的目光。接近午夜,店長是拿這歌當作費玉清的晚安曲吧。聽完這一曲,夜讀聊天的眾生也該散了。 前奏是列車駛入鐵軌隧道的摩擦音。這歌甫現身的那段時日,房市奔騰,股市萬點。整個台北張開手臂,心臟噗噗敲打,MV裡的歌手一頭濃密的王爾德髮型,領一群舞者奔進台鐵大廳。如今想來真是,那個年代的神曲了。如此盛況的下一輪,就是張惠妹的「姊妹」了。 我們決定找一家跳舞的酒吧來疏通筋骨。披著細雨走到國語日報轉角的地下室。 酒吧的舞池不大,空氣不甚優良,來客不多不少,還算理想的排遣小地。腳邊偶而有彈出撞球檯外的球滾動,地板踩起來空空的,「樓下還有人嗎?」千尋邊跳邊犯疑地說。 牆邊配置的閃光,只投射在固定幾處,害羞的身體在暗影處隨舞曲搖動。算是這酒吧的溫柔了。 一長串的搖滾音樂之後,來了,穿過鐵軌隧道的摩擦之聲低低滑過眾人耳邊。分明是硬接。角落的閃光雷電到來。原來這店還有隱藏的光束,為了迎接這歌而蓄意等到這一瞬間。 這歌催促所有的身體出來。全場的舞客像小孩見到夏日廣場的噴泉,一個一個奔進音樂裡。心緒的纏縛筋脈的黏濁,趁這音樂好好洗個痛快。此刻的快樂昨日的鳥事,把它們都抖出來,全數放飛。 被這歌洗過的步履輕盈,肩背鬆彈,千尋和我離開那店後,往溫州街的教會尋她朋友。 路邊一間鐵門半開的麵包店,店主蹲在門外抽菸,見我們張望櫥窗裡的麵包,「要甚麼?半買半送。」 「有這樣的好事?」 是啊,這個時間,店主說:「出來抽菸也有生意。」 我們狠狠地挑了一盆麵包。 教會的地下室亮著燈。角落放置爵士鼓,電吉他。地毯上兩個男生歪著身子寫字。音樂是陳明章的「再會吧北投」。 「你們做了甚麼?」長髮男問:「精神那麼好。」 「換一首,」千尋把麵包丟給音響旁的眼鏡男,「台北夠濕了換一首。」 給你們聽這個,眼鏡男從背包取出一張CD:「這一首。」 「第三次!」千尋和我喊了出來。這歌要紅了。 林強。一九九零。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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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紐約地鐵的滋味

▉王鼎鈞 有一個人,來到紐約,打電話給他的老同學:「我想學習如何在紐約生活。」只聽得電話線的那一頭兒說:「別擔心,你已來到世界上最容易生活的地方。」 老同學馬上教他做兩件事,一件是如何進麥當勞點漢堡,一件是如何坐地鐵。「前一件事保證你餓不死,後一件事保證你困不死。一個人吃得飽又能自由行動,紐約自有你一片天地,咱們一塊兒上」! 這位老兄把麥當勞和地鐵相提並論,頗有見地。麥當勞號稱「速食」,地鐵可以稱為「速行」,也就是台灣說的捷運,日本說的快速交通系統。汽車在市內行駛,每小時只能有30—40公里,地鐵快車的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89公里。它為甚麼能快呢,因為它在地下有專用的車道,沒有十字路口,沒有紅綠燈。 可以想像,這是多麼大的工程。難以想像,傾國傾城修地鐵,並不是修王室的御道,也不是修哪一部分人的祕道,而是為大眾闢奮鬥之路。地鐵的造價那麼高,票價卻那麼便宜,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單程票一張3元,如果你買月票,不限乘坐的次數,出出進進平均計算,每次車費大概1元5角。1元5角是多少錢呢,麥當勞的咖啡,老僑稱之為「拿鐵」,每杯2元4角。不到一杯咖啡的價錢,你可以坐上去奔馳七十八十公里,這樣你才可以東西南北深入人力市場,劈荊斬棘。 奮鬥,明白吧,奮鬥不是安步當車,不是知足常樂,不是孔融讓梨。奮鬥需要學習,從學習坐地鐵開始。快車進站只停兩分鐘,車門由打開到關上只有一分鐘,你當然不能推擠,你也不用禮讓,上下班尖峰時段,地鐵站月台上沒有老弱。你需要敏捷,這種在推擠和禮讓之外的敏捷是一門功課。當心孩子上了車,車門就把你和孩子阻斷了,當心你身體進了車廂,隨身包被車門夾住了。休要怪站務人員說話粗暴,他怕一句話還沒說完,列車開走了。他也是在奮鬥。 紐約地鐵每天有五百多萬人次乘客,也就是五百萬身家性命投入,地鐵牽動的這條線上,沒人沒精打採,沒人三心二意,沒人猶豫不決。這是奮鬥的地方,車站旁總有一點兒騷臭的空氣,車廂裡總有些狗偷鼠竊,入口出口的地方總有乞丐酒徒遊民精神病患者。鋼鐵冷漠,車身明亮無色,不顧一切衝出去,隧道漫漫,終有盡頭,不止是麥當勞在那一頭兒等著你,頭上還有青天。不可能稱心如意,不可能完美無缺,關關難過關關過,船到橋頭自然直,這就是奮鬥,這就是地鐵。 地鐵不眠不休,入口永不關閉,來吧,它等著你開始你的紐約生活。 ▉程奇逢 紐約地鐵的入口很像一個礦井的入口。狹窄,呈正方形,一直往下,通向晦暝的某個地方。 它沒有礦井常有的沉井,每天幾百萬人自覺自願地沿著破舊的臺階,走到地下幾十英尺的地方。老人們貼著扶把慢慢地走,神情像哲學家那樣專注和凝重,他們大約是在思考,尚存力氣用盡之時和哲學謎題破解之時,哪個先來到?年輕人則歡快地跳躍著往下跑,還有等不及季節的轉換,提前露出修長大腿的女人。嬰兒則被放在嬰兒籃裡,被父母小心地提著。這是一幅完整的人生的圖畫。 下礦井需要一頂裝有礦燈的安全帽,下紐約地鐵則需要一張儲有錢值的磁卡,以前是一枚金屬硬幣。 紐約的地鐵,礦脈很豐富,幾十條線路,通往每一個街區。我常常為紐約擔心,上面承載太重,那麼多密密麻麻的摩天大樓,下面又都被挖空,萬一哪天地面承受不住,整個城市塌下去怎麼辦?別忘了,曼哈頓只是一個小島而已。 除了有怕它坍塌的恐懼,我也認為魔鬼梅菲斯特就住在裡面。它誘使紐約人與它訂立協議,人們可以在紐約的酒吧裡飲酒作樂,可以在街上追逐少女瑪甘蕾,但是每上下地鐵台階一次,就要把生命中的一天交給它。 在紐約地底下煞有介事急匆匆跑來跑去的,其實就是一個個由鐵皮、塑料和玻璃組成的封閉盒子,這些材料裡玻璃最重要,有了玻璃窗子,我們才知道自己在移動,也可以看見別人移動。 我坐地鐵時總是無精打采的,不會帶上一本書,更不會在搖晃的車廂裡趕寫工作報告,只有超車時,我才會打起點精神。紐約地鐵,除曼哈頓中心地段外,分快慢車。慢車在兩站中間會跑得快一點,從後面追上我坐的快車,然後有一段幾乎平行,快到站時,它減速,我們飛快超過它。在平行行駛的短暫時間,對面車廂裡的人在做什麼,看得清清楚楚。一個苗條的女子舉著小圓鏡子,正在悉心補妝,旁邊一個穿短褲的胖女人,翹著大腿,根據我的目測,那腿的直徑約等於那女孩腰的直徑。一個亞裔中年人閉著眼睛,頭歪向一邊,連他疲憊的臉色都看得很清楚。 觀察對面窗戶裡的人,有點偷窺的意思,從道德層面講是不好的。但在紐約,人被逼著偷窺。兩棟樓離得那麼近,華燈初上,對面窗簾還沒來得及拉上,裡面的人做什麼,你只要抬頭就看得到。別傻了,他也在看你。這在紐約沒什麼,也沒辦法,太擁擠了。 凡是那些高調門說教道德的人,其實是最有偷窺癖的人。你不知道嗎?紐約是全世界報紙、媒體、電視台、記者最多的城市,還有政客。 地底下應該是黑暗的,但每個車站都被偽裝得光彩亮麗。紐約地鐵,是黑暗與光明,真實與虛幻,荒誕與理性不斷交替中的一種寂寞。你即使走出地鐵,它上面熙熙攘攘的城市裡所發生的一切,也和這樣的反差與寂寞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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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神豬公

■橋下船槳 「三十萬,賭小哥贏。」阿勇話才一出,在場人的眼全愣往他扔的那疊藍色小孩,廟外一陣鑼鼓震天,廟裡一隅剎那堆滿人不過薄薄一層社會化假皮,猛獸一旦釋出,圓桌便造了片藍色海洋了,原先風光十足的阿勇,此時竟莫名顫得藍白拖撞鬼似的,雖是幫上小哥不少忙,一整個人還是時刻倒掛雲端鋼索上,想起昨晚遇見一心想二連霸的阿志,又是那顆被自信狂妄啃嚙變形的心,站他面前由不得自己,頭便向地板去了,比那群對神明萬般請求的還低。 「沒問題吧?」在一片賭客亂喊價中,想著想著,視線便自半掩的門縫,穿向廟外那棵千年老樹,再穿過上百輛汽機車,來到幾百公尺外的神豬公比賽現場。 小哥和數名壯漢齊聲一拉,好一番功夫才將「「阿弟仔」」塞進等會兒的亮相地,全身無一處不濕的小哥還是忍不住瞄向隔間阿志養的「大仔」,原先至少還有餃子大的眼,如今已和周遭耳鼻擠壓成一團不知是睡是醒的活肉塊,唯獨嘴咧得特大,「阿弟仔」也是,化學藥品再怎麼打,這比賽最根本還是靠一張嘴撐場,咧大硬塞、撐大灌食全是基本要領,小哥再次上下打量「大仔」動彈不得的身,內心竟莫名秤出「大仔」的重量,一千六百台斤。 前幾天秤「阿弟仔」,一千五百八十台斤。 輸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再費一番氣力拖回電宰場,「阿弟仔」身上的肉也能填滿好幾個零錢盒,不像頭一名的,幾千台斤的肉連賣也不能,只能圓睜眼看牠燒成天頂那顆最大隻的星,不過就只是神豬廟新一代神豬公,爭什麼! 心理雖這麼想,小哥還是知的,一年前決定養神豬的決定一攤陽光下,鄉村父老大半看笑話的斜眼睨視從未停歇,畢竟從前小哥家的豬可出名了,一些甚至還比不上豬舍外頭那幾隻大黑狗,這回小哥可是進出銀行、當鋪好幾十趟,踐踏幾百頭下等豬的血淋中,才選中潛力無盡的「阿弟仔」,最初「阿弟仔」的反抗和不停拉肚子確實讓小哥鞭牠不少,隨後阿勇的出手相助和灌食的順手,「阿弟仔」的體重日日直攀而上,一年多來原先和正常豬一般大的「阿弟仔」,也和前年的神豬公看來幾分相像了。 小哥原先對「阿弟仔」可自信了,誰知,一山還比一山高。 「小哥啊,臉色怎麼這麼差,「阿弟仔」今晚要變成豬肉大餐了呢!哈哈哈!」一身汗味混雜豬肉腥味的阿志搭上小哥的肩,大笑時,連肚上那條鮪魚也隨之游來游去,外頭傳來比賽開始的大鼓聲,阿志向小哥皺一皺憐憫的眉,下半臉卻是只勾一嘴角的黠笑,扔下一句:「好好想想回去該怎麼面對妻小吧!」便走回「大仔」身邊去了。 「我們將用特製的大型秤來秤每隻神豬的重量,歡迎第一隻神豬……」前幾隻骨牌似的落敗,排倒數第二的小哥站「阿弟仔」旁,後背早濕到腰間。 「現在輪到阿弟仔,數值不斷攀升,哇!恭喜,阿弟仔超爭氣,擊敗前一隻,總共一千六百台斤。」 一千六百台斤?小哥看向煙火四射的大螢幕,不會吧? 「各位鄉親,終於來到……什麼?你說大仔的主人對阿弟仔下戰帖了,哇,現在就讓我們看看大仔會創下新紀錄,還是……」 「各位鄉親們!恭喜大仔成為今年度的神豬公,總共一千六百一十台斤。」小哥一聽,不敢承受那些鄉親們的視線,低頭逕朝後台走去,數十名合力扛大印的工作人員與小哥擦肩而過,將朝「大仔」屁股印上神豬公認證章…… 「啊!」台下觀眾瞬間退潮般的向後倒退,主持人的尖叫聲還在耳際迴盪。 「剛才,」主持人勉強握住麥克風,摀住嘴鼻。 「大仔因為落屎,」 「瞬間少了二十台斤,」 「所以這回的神豬公比賽……」 快速被工作人員請回舞台、頒獎、所有鄉親們的掌聲歡呼、阿勇的笑臉、阿志的落寞、舞台上的一大團屎,這些,小哥全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後臺灰黑地上有片濕得太深邃,一瞬還以為是雨,往上一看,終於看見「阿弟仔」臉上原是和餃子一般大的眼,眼角還孤伶懸著兩大坨沒能抹去的眼屎,餃子都紅腫縮扁了,雨還是一直下,沒有傘,沒有雨衣,下得「阿弟仔」滿臉滿身,全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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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魚肚白

■黃柏榮 天邊魚肚轟隆乍響 我睜著眼看天亮 長夜沒入 光爆的徬徨 5 AM 刻度反潮的鐘面 涔涔汗下 不知是冷還是滾燙 窗外小葉欖仁枝椏影綽 街燈將熄 鳥雀醒囀 我自外於遠處傳來的車水音聲 如歌吟唱 雨簾濛濛屏蔽 天空撲撲灰敗 有誰在意過城市 邊陲的軀殼皮囊 借由閱讀 遠離往事的模樣 不定是小說 散文 或詩歌 許是尼采的話兩行 倣傚查拉圖斯特拉指著太陽—— 若沒有我 和我的詩與散文 你會厭倦於你自己的光茫 所以 烏雲翳住了你 體制排除了你 我繼續窩在山洞 寫下無人閱讀的句讀幾行 期待魚肚白後出現太陽 可以曬曬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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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回眸

 ■王貽高  1969年春天,我攜帶了簡單衣物和一疊原稿紙離開西貢到300多公里中部高原的「邦美蜀」(Buon Me Thuot)育英學校教書。那年,我剛滿十九。  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人命如同草芥螻蟻,餓殍枕藉、骨肉流離不在少數。那些歷盡苦難、遭戰火灼傷倖存的人們,許多不容易癒合的傷口亦已結痂,如同久經時間打磨、燒蝕遺留下來的疤痕,早已成了一道道今生前世的印記。  該不會和戰爭有關吧,我高中便開始寫詩,題材也多離不開越戰。教學之餘塗塗寫寫,藉以抒發心中苦悶。  其實所謂螢火  乃一美國大兵天黑後躺在廢墟點著的一根想家的香煙  乃斜靠在一抔隆起的小土堆旁隨手採擷的三兩朵野花  乃槍口上的刺刀映出的血光  這是和我一同在「自由新村」(難民村)長大的兒時玩伴從軍不幸戰死的消息傳回來時我寫了一首題為〈回家〉其中一小段的詩句,那年他還未滿20歲呢!螢火照亮叢林,讓不慎脫隊的孩子不致驚慌失措,能安然找到回家的路。詩,也讓我在每回砲擊的濃煙裡和人們相互抱頭啜泣中找到感情宣洩的通道……  翌年7月,我離開有「咖啡首都」之稱的邦美蜀,隻身遠赴寶島臺灣進修。  臺北的天空,藍得清澈,讓人感到有點不自在,少了點我年少的愁容,一時半刻還真不容易適應過來,例如穿梭在臺北街頭的公車,車掌小姐時而使勁兒吹出那要命的哨音,依然讓我心跳加快,勾起那些年警察當街攔查問東問西的往事……  烽燹歲月,一些蟄伏在記憶深處的影像,三不五時總會從腦袋竄出來:比如我上高中時住在大姐夫家,每日放學途中,經常看到那一名叼著香煙、打著赤腳為美軍擦皮靴的街童,每回經過,他總是衝著我淺淺一笑,明亮的眼神,充滿著對生活的期待,如果他至今還健在的話,應也年逾花甲。印象中,西貢河靠近白騰碼頭的自由街,巷道多處燈紅酒綠,三三兩兩搽脂抹粉風姿楚楚的安南妹,總是趕在天黑前出現在酒吧門外,操著一口半生不熟的英語打情罵俏費力的纏住剛從前線回來的幾名美國大兵,那些個畫面,相照相映,竟也成了戰爭之外西貢街頭的另類風景。  尖銳的哨音嗶嗶嗶嗶奪魂似地直教人膽戰心驚,吉普車從早到晚輪番在西貢、堤岸街頭巡邏,車上坐著幾名軍警,他們像嗅覺靈敏的獵犬,伺機攔截從戰地開溜回來的士兵,再度將他們推往疆場;警察不分晝夜,當街鳴哨盤查,許多青年朋友為了逃避兵役,東躲西藏,成了驚弓之鳥。猶記得管區「聯家長」(越文:Lien Gia Truong),協同三幾名警察三更半夜到家裡來檢查戶口,砰砰砰的敲門聲,硬生生地把大姐夫一家人和我從夢中猛地搖醒,爾後,把我帶到漆黑的大街上,粗聲粗氣用越語再三盤問,莫名讓我度過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夜。  那年,我還是一名高中二年級的學生。  寶島四季如春,徜徉在和煦的陽光下以及呼吸著清新自由的空氣,讓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舒暢,進而在寬廣文學的天空翱翔。這段期間,我陸續在創世紀、中外文學、龍族、草根等詩刊上發表詩作。  大學畢業後,我儲夠旅費便束裝返回僑居地。豈料,那時候的西貢,局勢已非常混亂,烽火處處,頃刻間,我惶惶如一隻無枝可依的倦鳥。1975年4月15日我再度拜別家人,倉皇離去。記得,「的士」在開往新山--(Tan Son Nhat)機場的路上,我靠著車窗頻頻回眸,一旁後退原本在記憶裡就已漸次陌生的風景,一時之間竟然也變得更加模糊難辨……  果真,回到臺北兩週,西貢便失陷!  夜在盡頭暗地裡吹著口哨  聲聲招回那些亡魂  <天亮不亮?>  我摸黑在草叢間  砍伐  竟錯傷自己腳踝  回鄉路上  我用菸草吹著了那一座山  自焚其中  那是1976年3月,我在日本打工,冬夜一個人在異國的街道趕路,一個人行走在刺骨的冷風中回到「十條」宿舍(寮)的路上時記下的一首詩,後來整理發表在〈中外文學〉。同年我到臺中烏日教書,然那時候的西貢已陸續傳出許多親友因對共產政權恐懼,不惜拋棄家園,扶老攜幼冒著生命的危險紛紛逃亡離鄉,淪為難民;另在海上慘遭洗劫或葬身魚腹者亦不計其數!  我的一位小同鄉H在越南淪陷不久即隨他大哥一家五口前往距西貢80公里南邊的一個小城鎮「美拖」(My Tho)偷渡離境。瘦小黝黑的H在一次酒後和我談起那一段往事仍心有餘悸:那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小舟屏氣奮力划離鬼魅般令人惴惴不安的黑夜,奔向黎明的曙光。  上了接駁漁船之後,他們隨即被安插在眾多陌生的難友間。船上乘載有好幾百人,平日用來堆置魚貨的底艙也擠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男女老幼,霎那間,魚味、海味和人的體味凝結在侷促氣流中,混混沌沌,看不出彼此間臉上的緊張、迷茫和焦慮。  海上風浪反覆。一想起那些年兄弟二人為了躲避兵役窩在頂樓加蓋的鐵皮屋成日望天打卦,他的眼淚差一點就掉下來;窄小的空間,又熱又翳焗,除了床舖,就是一張用來雕刻彌勒小佛賴以為生木製的小桌子。日子一如握在手中扁尖而銳利的刻刀,一雕一琢,步步為營,半點閃失不得!馬達彭彭彭彭,船行三天三夜,終於抵達馬來西亞登加(Tengah)島。登島的前一刻,他大嫂卻因久蹲靠近高溫機房,不幸氣窒過世。  第二年暑假,我離開烏日,不久便受聘到國外擔任華文教學工作。  一次次,我又飄洋過海,四處浪蕩,像個有家歸不得的孩子,最終踏上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加勒比海島國。我清楚記得,抵達當天正好是大年初一。  上了岸,這一住就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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