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樂馬
五月長良幽，星火點漁舟。
站在長良川岸，不禁想若是趕上鵜飼的時節，便乘著徐徐晚風登上客船，愜意飲酒，酒過三巡後點著篝火的鵜船一艘艘開進河中，各拉著十多隻黑色鵜鶘，千年技藝此刻活生生躍映眼前。
鵜匠操弄鵜鶘不只技術高超，而是融為一種藝術，那些操繩彷若鵜匠與鵜鶘間的臍帶，讓他們心意合一。鵜船篝火、客船煙花共絢亮寂靜的長良川，見鵜鶘聽令下水，熟練捕起香魚，引起眾船客鼓掌歡呼，那時酒不醉人薰風醉，好不暢意快活。
不過這些都只存在我的腦海，此時正值春末杏雨漣漣，離鵜匠出場還有一個月的時間，無緣見識鵜鶘捕魚，只好憑空想像。出金華山後，我與伊踢往長良川漫行，打算到附近的溫泉暖暖身體。山上新降雨，到了山下嘎然而止，彷彿在等待更合適的時機，但身上早帶下一大片溼氣。
從金華山上俯瞰的河川是一條綠帶子，看來相當輕淺，似乎一隻手掌便能掬起。走至長良橋，靠近瞧長良川，水流在橋墩激起浪湧，水下必定不淺，感受到了洶洶氣勢，身為旱鴨子自然不敢靠得太近。
尚不到鵜飼的季節，因此客船整齊停在河岸，沒有鵜鶘，更無鵜船，潺潺長良川水空流。朝金華山望去，岐阜城小的不成比例，如鑲在王冠上的小珍珠。
我們停在橋上，討論要去哪個溫泉。
伊踢指著左手邊，說：「那邊不就有間溫泉旅館。」
他指的地方確實有棟特別突出的老建築，看上去頗具年歲。
「不對，」我搖頭，否決那棟老舊建築，讓他看我搜索google地圖找到的地點，提議道：「河對面有一條很厲害的溫泉街，看這照片，肯定錯不了。」
我點開照片給伊踢看，然後達成協議。雲厚重如山，裡頭卻是結構輕浮，隨時風一吹雲一抖，整個天地都要變得濕漉漉。
過了橋，轉入一側小道，景色迥然變異，車來車往的街區猛然變成冷清巷弄，一路上不見人影，宛如舞台瞬間變換幕景。小巷裡夾著日式老建築，與一些小旅館，經過佛寺時，轉角走出來兩個女孩，應該也是慕名來的觀光客，看見有人，我心裡湧起希望，忖她們定是朝溫泉街的方向去。
天氣越來越冷了，彷彿能感到雲層流動時掀起水氣。我們不怕雨，想著再一會兒就可以把身體浸到溫暖的池子，笑語也更加開懷。在靜悄悄地巷子走了一段路，突然一晃眼，那兩個女孩拐個彎消失無蹤，也許只是準備回家的當地人，打從一開始就誤會她們的目的。
小小狹巷又被我們倆佔據，風漸蕭瑟，不知不覺已出了巷弄，視野驀然敞開，一輛遊覽車從旁開過，駛進一棟巍峨的飯店。我們沿途仔細比對，逐漸產生疑惑，質疑這裡是否真的存在溫泉街，是不是google地圖標記錯誤？低頭一看正好google地圖顯示的目的地標記於此。眼前的建築的確是溫泉旅館，卻是坐落大路旁的現代飯店，跟照片裡風雅的街道沒一個地方相像。
必定是哪裡出錯了。於是我們佇足長良川岸，凝視著裸露的淺灘，正對著挺立金華山頂的岐阜城。除了一台停工的大型重機械，和幾名談笑風生的工人，這裡瀰著一絲淒涼。頓時了解那兩個女孩為什麼途中轉道。
過了一會，伊踢說：「我看還是去一開始看到的那一家吧。」
「也好。」
我瞥了眼身後的大飯店，失望地點頭。只好沿著河岸折返。
河水相當碧淨，不過灰濛濛的天色看不清底下游動的香魚。
堤防邊還有一位女士在慢跑，我們步伐極慢，沒多久人影也淡出視線。濕度已經達到臨界點，雨滴隨之飄零，淅淅瀝瀝落下，河面彈起一圈圈水漂，若非偶遇騎腳踏車路過的學生，岸邊靜謐的幾乎滅絕人跡。
雨不重，輕霑髮梢傳遞柔情，此刻長良川充斥著浪漫的氛圍，很適合情人傍著彼此散步，一把傘一條川，天地悠悠亦不過兩人結伴的身影。無須過多叨絮，兩人依偎時不經意的碰觸更勝千言萬語。
相較下，我跟伊踢同來倒浪費了如此良辰美景。見之又有另一番體悟，長良川水千載不斷，然而人生在世匆匆百年，知交者有凡幾，共出遊見此景者幾人，又能夠體驗幾回。雨不愁，人自先惆悵。
下了一陣，城市的熱氣大概都被排到雲雨之外，輻射熱一分也透進不來，懸在衣服的水珠穿過纖維，滲入肌膚，倏地擴散寒意。配在身旁的紅色小傘總算有用武之地，打起傘，一抹酒紅立刻成為黯淡景色的奪目亮點。
順手查了那間叫十八樓的旅館，果然符合陳舊的外觀，屹立足有一百五十個年頭。這時心裡突然有種感應，當我們經一番波折轉進小巷，外邊的混擬土景象一下又換幕，亮出古色古香的小街。
「照片不就是在這裡拍的嗎？」我詫異地說。
驚嘆之餘不禁想起道璞的詩：「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一八六零年開業，正好是幕末風起雲湧，革新風潮風興未艾，幕府大老井伊直弼遭暗殺身亡的動盪歲月。也值清朝英法聯軍、太平天國內憂外患風雨飄搖之秋，好似整個東亞都陷在狂亂風暴。老牌的十八樓挺過亂哄哄的時代，才曉得那老舊的外殼內含有沉實厚重的歷史。
我們換下衣服，被浴池的設計大大震懾。浴池設有大片玻璃落地窗，可以清楚眺見長良川和金華山，飄著雨的河面氤氳生煙，帶有朦朧美感。
此外另一邊還做了延伸出去的觀景陽台，陽台放著幾把椅子，能更近觀賞山光水色。若晴空萬里，非常適合躺在椅子上學貓曬太陽小憩。
無法出去，泡在溫泉裡也極好，一下熱水，僵直的身體都泡軟了。回想先前重重路途，一切十分值得。忖著要是哪年能親眼觀賞鵜飼表演，對長良川就了無遺憾。開頭二句只存在夢裡，是關於來日的期望，現在便謅點貼近現實的吧：
四月長良川，春寒空漁舟。歸來帶杏雨，喜上十八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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