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王悅崴
星期三。外面下著雨。
是那種會下很久的冷雨。但願如此。
麵包店裡,排隊的人一如往常抱怨著(或假裝抱怨):
「真要命,哪像九月。」
「我們昨晚上已經燒壁爐啦,這個冬天不曉得要燒多少柴哩……」
……如果外面天氣不好,那就是說,裡面是舒愜宜人的,可是,這點沒人會說穿。彷彿熱騰騰的咖啡、廚房裡一清早點亮的乳白色花形罩燈,還有星期三的奶油泡芙,一旦說出口,就會化為泡影了。人人故意把自己喬裝成一座孤島、冷雨中飄搖,其實,雨天室內的溫暖可愛,大家都了然在心,就算有人冒出這麼一句:
「天氣真糟,待在屋子裡真舒服!」也沒什麼關係吧,但你絕聽不到這樣的話。
不可道的才好。是沒錯,這種樂子有點小資,暗藏舒適跟腐敗!帶有輕微的罪惡感,偷偷把好東西收起來自己嚐,有那麼點布爾喬亞的味道;但它也同時是最凡夫俗子的、鄉巴佬迷信式的快樂──曖昧的小確幸啊,一旦說破,就會隨風消逝不保。最豪華的幸福、最上等的享受,只能不動聲色珍藏起來,可是,要能按奈得住,那還真不簡單。
外面下著雨,是星期三,貓兒雀躍著鑽進半開的門扉,門後咖啡香氣瀰漫。你買到奶油泡芙了嗎?
--菲利普.德朗(P.DELERM)「關於幸福:畫面與絮語」王悅崴譯
德朗可能是我讀的第一位法語作家。那是二十多年前,台灣書市出現了一本翻譯散文,書名有點怪,叫「第一口啤酒的滋味」。
那個年代,還沒聽過「小確幸」,生活要嘛像有些人,是享樂容易的,要嘛像另些人,是辛酸奮鬥的,中間的幸福並不流行。
沒聽過德朗的大名。
在那本小書中,作者以精練的文字講第一口冰啤酒入喉的滋味;講清晨到樓下街角的麵包房買熱可頌;講知己共坐家常的廚房桌前剝碗豆;講炎夏午後泡在家看環法自由車賽……和其他諸如此類微小快樂,就是那些誰家都能擁有,但不管在世界哪國都很不主流的幸福。當時文宣把這精煉短小的幸福散文體稱是文壇的新「果醬體」:像老奶奶廚房熬出的果醬,晶盈、甜美,濃縮,適合小匙細品,切忌狼吞虎嚥。
說不定生而缺乏大志吧,當時,初出社會的我被這般甜美與這樣小小幸福深深吸引:這就是我想過的生活、想寫的文字呀!
不過,那本書中,我記得德朗不曾談雨天的快樂。
*
德朗與妻兒住在法國西北的諾曼第地方,那是一個被雨淋得濕濕灰灰的小鎮,灰灰的房子外常有灰灰的卡車經過,濺起灰灰的水珠。那裡是法國的雨國。
六角形的國土上,那向著西北伸出特長一角,平坦無山,一邊是大西洋、另邊是英倫海峽,終年水氣豐沛,又不受地形的遮擋保護,防風的連帽雨衣差不多是那裡四季的服裝,電視氣象報告時,大家老是看到那一角塗滿又灰又厚的雲層跟水滴,彷彿那就是那塊土地的顏色;當我來了法國以後,我發現所有從那個方向來的人都討厭下雨,事實上,所有我認識的法國人,好像都討厭下雨。
即使在我們這南部的地中海,一年到頭太陽當頂,若是一個月中那麼有一天,颳風下雨了,也不管那是萬物生長所需的春雨、是物換星移不變的霜降,人人見面,皺眉癟嘴,忙著「歐~啦啦」抱怨不已,只因造物主妨害了大家曬太陽的情趣。我一直以為像我這樣喜歡雨天的人是全然的孤獨,是怪胎。
每天,看氣象的時候,我常想奔往北方。那裏天空終日陰沉,斗室就成為光明的所在;那裡雨聲淅瀝遮掩了市聲,靈魂的聲音就愈發澄澈。
只熱衷日正當中與萬里無雲者,是不能懂得風雨欲來與冷雨綿綿的好。
但人生苦短,書讀不完,出國以後更覺世界之大,我忙著充實知識與語言,努力讀那些更有學問或更有分量的書,差不多就把德朗與他的「果醬體」給忘了,沒想到,經過這多年,有一天,德朗,以其原文的面貌,翩翩又回到了我的手中。
那天天陰欲雨,我正出門在外,瀏覽借宿人家的書櫥。因為旅途勞頓,心想就不要翻閱太正經的書吧,而德朗端坐架上,像他一慣,輕輕地,正合於打發這午後;我打開「關於幸福」,剛好一翻到這個下雨的、外出去買奶油泡芙的星期三……
好雨還需懂雨人,世上還有誰比德朗更有資格?
說他是法國「小確幸」的教父大概是不錯的,像德朗這樣的作家,不管在哪國,可以想像,有時會遭人排擠的。他的「關於幸福」,始終不曾暨啤酒的滋味後出現在台灣書市,說不定就是明證。經過了這些年,晴天雨天,台法兩地,我發現,人常喜歡親近苦難與不幸,彷彿這樣一己的渺小存在才能在宇宙洪荒裡襯托出了意義;一位明明是住在淒風慘雨國度的小人物,老為著些沒什麼的瑣事:比方下雨不停、麵包店每逢星期三推出的奶油泡芙,比方與家人共餐、或燈下看書……那麼高興自得其樂,看在那些悲苦的人眼裡,大概會不是滋味的。
有人覺得德朗太輕,絮語如毛;其實,只因為讀了幾本比較有重量的書,連我也本來以為他只是我自己年少對浪漫生活的投影,怕不適合長皺紋與智慧的年紀了,可是,經過這些年,偶然與這位「雨友」又逢,輕重之間,我卻有了別樣觀感。
如果一個人已經愛他漫漫長夜的孤燈與寂寞書頁,他愛他窗外的灰雨,懂得以其為材料,創造窗內微光下的天堂,然後,他讓其他在燈下閱讀他的心靈,在各自的陋室裡,因為自己那麼微小而那麼深刻的這秘密喜悅被如此淋漓地揭發,久久低吟,確切地感到在天地間作為人的幸福,這樣一個人,還有什麼樣更崇高的救贖或更偉大的荊棘能加冕於他呢?
但我是有點懷疑德朗的樂觀。是我還不夠了解這神秘迂迴的民族?還是難道,大家真的內心偷偷喜歡著雨天,卻故意隱藏,假裝只愛晴日那傻乎乎的白光,以遵循普世價值?
*
我在南方等著雨天。
雨天的時空是地球上的另一度時空,是綿遠不斷、又是關闔靜止的,把人包裹,讓人無處可逃,只能走向自己。
人們以為晴天是開闊的,但那是錯覺,雨天更具有發展人類心靈內的事物、使其壯大延伸的能力:如果你曾抬頭留意過雨如何從天上來臨、雲如何形成與壯大。
窗外,世界變成鉛色,看著明明是暗的,卻有鋼鐵般幽光,萬物現出比晴日裡更為真實深沈的樣子;窗內,牆壁、家具跟書頁間有綠、黃、藍、褐,紫的微光,不管世界哪裡的雨天都有這些顏色,以前的雨天跟以後的雨天都有,只是有的雨天綠一點、有的黃一點,有的紫一點,有的藍一點。
我沒有奶油泡芙,但咖啡在桌前冒著熱氣,我沒有半透明的花形玻璃罩燈,但心愛的古董小燈站在廚房窗邊--暖黃的燈罩,模仿燭台造型的木燈座,那是剛來法國唸書的暑假,在老城舊貨店挖的寶 - 燈下是放雨傘的角落,傘兒排排站在一只漆成灰藍色的、古早時法國人專門擺在廚房用來裝長棍麵包的長型美麗木盒中。
經過了這些年,我的窗裡窗外,景物都換了,小檯燈的古董電線跟開關也都換過,唯有雨天不變。
光彩黯淡了,剎那又迴光,暮光從手中書頁躍上高牆,又暗了。
一陣沁心涼。
窗邊樹稍與對面的人家屋簷光彩奐發,彩虹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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