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es:多瑙河畔的皮鞋紀念碑悼念慘遭納粹槍決的受難者
文/攝影 張純瑛
1989年初從波蘭開始,歐洲共產國家相繼爆發內部改革訴求,宛若震天驚雷頻頻迸發,終於在11月9日落下傾盆大雨──推倒柏林圍牆。東德共黨是第一張傾頹的骨牌,隨後一干歐洲共產政權,從老大哥蘇聯到諸附庸國,短期內相繼土崩瓦解,歐洲大半壁江山為之改色,是歷史上空前絕後的政治劇變。
三十年後,2019年11月,我們走過匈牙利和捷克,在「蘇東波」三十週年慶的熱潮裡,重溫兩國的歷史軌跡,著實驚訝二者的命運驚人的類似,宛若難兄難弟,寒風中不由深思長嘆。
令人佩服的是,匈牙利人樹立憑弔血淚過往的紀念碑,形式上卻輕巧而具藝術性,簡約空靈足以顯示受害者的弱小無助,反倒令人感受格外沉重。例一,距離宏偉典雅的匈牙利國會三百公尺的多瑙河畔,散放著一列鞋子,面對著浩浩湯湯的河水,觀者無不納悶﹕它們的主人翁呢?
第二次大戰初期,匈牙利本與德義日同屬軸心國;一年半後,匈牙利鑒於傷亡慘重而想與同盟國私下議和,為德國察覺,加上俄國已攻佔匈牙利東部,德軍乃於1944年3月大舉入侵匈牙利。佔領期間,扶植了傀儡政權箭十字黨(Arrow Cross Party) ,授意該黨執行殘酷的迫害行動,包括將匈牙利境內六十萬猶太人送往集中營處決,對二十八萬匈牙利人施以各種凌虐。
1944年12月至1945年1月期間,箭十字黨下令三千五百位匈牙利人(包括八百位猶太人)面向多瑙河,脫掉鞋子,然後予以槍決,屍體墜入多瑙河中逐流而去。
2005年4月,雕塑家Gyula Pauer根據電影導演Can Togay的構想,以鐵鑄造了六十雙銅褐色的鞋子,男鞋與女鞋都有,置於河畔,稱為「多瑙河畔的皮鞋紀念碑」,重建當年的髮指冤屈現場。
Bullets:農業部牆上的一顆顆銅球,象徵俄軍槍殺示威者的子彈
另一座「舉重若輕」的紀念碑,則位於匈牙利國會背向多瑙河的另一面,隔著廣場矗立的農業部大樓底層轉角處,牆面上不規則地安插了一顆顆乒乓大小的銅球,裸露出另一段匈牙利人的隱痛。
1945年2月,俄軍將凶神惡煞的德軍趕出匈牙利,旋即露出豺狼虎豹的真面目。匈牙利被迫成為蘇聯的衛星國,舉凡發生在史達林統治下蘇聯的一切恐怖慘事,諸如祕密警察、私下審判、大規模的逮捕/行刑/勞改,同樣複製於共產黨統治下的匈牙利境內。財產收歸國有,經濟日趨惡化,人民苦不堪言,終於在1956年走上街頭表達他們的憤怒。可這場「匈牙利革命」只持續了短短兩週(10月23日到11月4日),十五萬俄軍和兩千五百輛坦克強行入境鎮壓,血腥扼殺了剛剛點起的自由火焰和將近兩萬條匈牙利性命。
10月25日(後來稱為血腥星期四),俄軍和匈牙利祕密警察開槍射擊國會前抗議的上千民眾,很多人躲到農業部的巨大柱子後面,牆上留下了斑斑彈孔,爾後匈牙利人於彈孔上置放一顆顆銅球,象徵子彈。銅球下方的地上,擺著尚未凋謝的鮮花和蠟燭,於2019年11月的寒風裡,追念著六十三年前的十一月,多少人曾經在這裡永遠離開了他們摯愛的家人。
安德拉什大街(Andrassy ut)宛若巴黎的香舍麗榭大道,寬敞氣派,兩旁佈滿雍容貴氣的樓房,60號那棟灰色的建築是其中異數,它曾是聞之令人色變的恐怖之館(Terror Haza) 。改建為博物館後,屋頂兩邊頂著巨大的TERROR(恐怖)字排。納粹的傀儡箭十字黨和共產時期的祕密警察組織,都在該樓內對人民施以種種不忍聽聞的嚴刑峻罰。裡面的展覽呈現了匈牙利歷史上最黑暗的兩個時期。
第二次世界大戰帶給捷克(包括當時尚未分離出去的斯洛伐克)的屈辱更早於匈牙利。1938年9月英國、法國、義大利和德國在慕尼黑開會,英法為了綏靖正在擴充軍備的希特勒,簽訂了慕尼黑協定,將捷克靠近德國的蘇台德(Sudetenland)地區擅自割讓給德國。說起這段往事,捷克人迄今憤恨難平﹕「完全沒有徵詢我們的意見耶!」
七個月後,德國全面佔領捷克,扶植了為虎作倀的傀儡政權,在泰瑞辛(Terezin)建立迫害猶太人的集中營。1945年5月,美軍抵達布拉格城外,卻礙於波茨坦協定不能進入,將它拱手讓給俄軍處理,爾後捷克淪為蘇聯集團的一個共產國家。
TerrorHouse:恐怖之館是納粹和共產黨對人民施以嚴刑峻罰之處
和「匈牙利革命」齊名的「布拉格之春」,展現了捷克人民對共產高度集權的反抗。始於1968年1月5日杜布切克(Alexander Dubcek 1921-1992)出掌共產黨,以「帶有人性面孔的社會主義」為號召,展開一連串較為開明寬容的政策,引起蘇聯不安,終於在同年8年20日率領華沙公約附庸國武裝入侵,二十萬大軍和五千輛坦克,輾碎了捷克才剛冒起的自由幼苗。
這弱小的國家再度瞠目結舌面對外國強權粗魯的侵略,能做的大概只有忍氣吞聲吧。蘇聯坦克輾過布拉格大街的當日,電台不知道如何措辭,乾脆不播報任何新聞,全天只放國歌。接下去的整肅和收緊措施,讓學生們忍無可忍爆發抗議怒潮。1969年1月16日,年僅21歲的查理斯大學學生楊‧帕拉赫(Jan Palach)以自焚表達他的沉痛天籲,一個月後十九歲的Jan Zajic繼之。
帕拉赫寫給家人的絕命書中說道﹕「我自焚並非因為倦於生存,相反地,我十分珍惜生命。希望我的行動會使人生更美好…我為你們和每一個人著想更多,因此得付出更大代價…你們不可接受任何形式的不正義,我的犧牲會讓你們團結。很遺憾再也無法見到深愛的你們,請諒解我為你們如此奮戰…代我向男孩們、河流與森林問候。」信中對家國江山流露的無私大愛,驚天地泣鬼神,直與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東西輝映。
帕拉赫出殯當天,布拉格萬人空巷,靈車所經之處,街道兩側站滿一層又一層的市民,表達他們對年輕殉國者的痛心哀悼和對蘇聯霸權的無聲抗議。
五十年後,我站在帕拉赫當年自焚的Wenceslas廣場上,五彩變換的聖誕節燈飾掛滿行道樹,兩旁店家燈火通明,街道中央的聖誕市集人潮洶湧,布拉格夜景燦爛炫目,一派城開不夜的盛世氣象,捷克人終於等到了民主、自由與繁榮。
帕拉赫如果迄今健在,應該已是七十出頭,兒孫滿堂的老人了。地下若有知,他對當年自焚報國的抉擇會有怎樣的感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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