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奇逢
大海征服過無數偉大及平凡的靈魂,天空與大海是人類可感知的大自然兩個最偉大的存在,它們都兼具審美與哲理的意象。
我天生愛海。我愛她的遼闊,在海邊的我與平時的我拉開了距離,這個距離讓我擺脫了煩憂困惑,擺脫了欲念執著,擺脫了狹隘與挫折感。
我愛她的藍色,藍色把我的心靈清空,再放進愛情、幻想、謳歌、詠歎,藍色裡飄蕩著約翰‧施特勞斯「美酒、女人與歌圓舞曲」的旋律。
我喜歡一波又一波湧到腳下的海浪,那是大海原動力的律動,它的每一次律動也是我的呼吸與心跳,但它是永恆的,而我的生命只在極短的瞬間與它附著在一起。
我去過亞洲、歐洲、南北美洲的很多海濱,但只有北戴河在我的情感中是特別的。我的青年時代是在天津度過的,正是「史無前例」的那些年,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沒有旅遊的概念。恰巧天津一位朋友的舅舅是北戴河一中的老師,從七十年代初到1982年我出國,幾乎每個夏天我都去北戴河季舅舅家裡住幾天。
季舅舅的家就建在離沙灘只有幾十米的地方,門對著大海。清早出門時,如果我看見有漁船還未出海,就會要求他們帶我一起去,那裡的漁船都是在近海捕撈小銀魚的,他們知道我是季老師的朋友,靠岸後會讓我帶一小?銀魚給季老師。真是民風淳樸。
北戴河的開放始於1893年,大批西方國家外交使節、工商大亨、北洋政府上層人士、華北財團實力人物紛紛湧入,在短短時間內建成700餘幢別墅。我第一次到北戴河就感到它高貴的氣派,四季常青的松柏掩蓋著一幢幢黃墻紅瓦的小洋房,在海濱整潔的小路旁蜿蜒十幾里,北戴河不大,正可把這種氣韻濃縮到極致。
九十年代末,我被派到北京工作,重返北戴河,又和季舅舅一家聯繫上,再見時北戴河已經變了很多,外地人湧入,商業化氾濫,設計很俗氣。但是居住已不是問題,許多療養院改成商業旅館。
我仍然年年去,有朋友不解:北戴河不大,逛兩天足夠,你天天在哪裡幹啥?
我說:在海邊發呆。面對藍色的大海,望著遠方海天交會的一線,聽著海浪輕輕吟唱,心中無欲無念,這時的我比較純淨,我能把胸襟與心靈一起打開,我不面壁思過,我願面對大海,把北戴河當成反省了悟自己的地方。
風靜潮平時,滿月在海面上照出一條明亮的路,一直通到你的面前,兩邊的海水, 像是黑魆魆的路叢,我幻想,沿著這條路,可以一直走到月亮那裡。晴朗的日子,遠處的白帆,夕陽點染著五彩的虹霓,近處的礁石,時光雕刻出柔情與粗糲。
七十年代,我正迷癡小提琴,有時也把琴帶到海邊。秦詠誠的「海濱音詩」,主題旋律優美纏綿,結尾部分再現主?,但我不太喜歡中間的那段,騷動、不安。後來,我明白大海也有巨浪雷電,正如我們的生活。我們能躲避風暴陰霾。
挑選風和日麗的日子,來享受大海的美麗,實在是很幸運的。
王鼎鈞
張愛玲說過,她不喜歡海,因為這世界上水太多了。她這句話任性,但是有意思,她大概沒經過旱災。我居住的地方有個颱風季,經常山洪暴發,人畜失蹤,有一次連整個山村都沖到海里去了。午夜聽大雨傾盆,心想四周海洋張?大口,貪得無厭。請恕直言,我也沒法喜歡它。
說起來我和海算是有緣,五次近海航行,兩次海濱旅遊,曾在港口找到一份工作。沒啥稀奇,漂泊嘛,兩個字都帶三點水,那年代,當令時海上可以乘風破浪,逃命時海上還有九死一生。就像下圍棋,海港是「眼」,沒有這些眼,滿盤都是死子。
倘若我說因此愛海,會被雅人笑死,愛海應該出於審美,甚麼雲霞出海曙,碧海青天夜夜心之類。我說過,經過長達十二年的戰爭,我已沒有欣賞自然風景的能力,我在海上曾經尋求治療,犧牲睡眠休息,坐待日出日落,那些年時運不濟,打甚麼算盤都落空,海上雲霧多,只見無邊無際的陰沈,那年代看人臉色過日子,實在不必再增加這些壓力。
那年代我也到過北戴河,夏天,長官帶領我們作一日之遊,第一次看見海鷗,第一次看見海浪捲起白色的裙邊。臨海全是要人的別墅,他們都愛海,但人傑不能地靈,所有的別墅空空,主人不打算再來,留下一個看守,也不知在等候甚麼。我覺得他們等待移交,當時整個江都等著換新的主人。
其中有一天特別值得強調,大概是五十年代之末,或者六十年代之初,夏天,我在台灣島的北端覓食。那時戒嚴如防疫,社會也有「暫停」的按鈕,人和人之間也有社交距離,除了辦公室和宿舍,我不多走一步。時間一久,忽然覺得世界虛幻不實,到底有沒有一個台灣島?台灣島上到底有沒有台中台南?打開地圖,台灣島的最南端有個地方叫屏東,半截浸在海裡,那是最遠最遠的陸地,我決定去實地經驗一下。
那時台灣陸地的南極,也是我的世界的邊緣。我第一次把腳插在青翠的海水里,第一次游魚來吮我的手指,第一次赤足站在礁瑚石上,腳底按摩的滋味。海水中有一個小島,叫做小琉球,土地高出海面很多,那是屏東縣的一部分,仍在台灣境內。我突然覺得興奮,雇船渡海拾級而登,上面有個小學,海風中,我聽了半天朗朗書聲。我也在屏東海岸看到海上落日,終於發現了美。我常說,那天是我美感的復甦。
屏東給我美好的回憶,但是海水在我的心中仍有殘留的苦澀。我久不看海,甚矣吾衰,審美也要有旺盛的精力,並非好逸惡勞可以辦到。有學問的人說,大氣有溫室效應,北極冰山融化,海水也的確太多,而且太髒,勢將淹沒土地,製造災民,未免恐怖。俱往矣,我不能返老還童,但不知地球能否四海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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