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又到端節,又憶屈原。屈原的故事家喻戶曉,他是投水自殺的,可是他不該自殺。
屈原是戰國時期楚國的大臣,他最後自殺,因為國王「開除」了他。他之所以被開除,因為國王犯錯,不聽他勸告,他急了,說話不知道拿捏輕重。國王之所以不聽他的話,因為國王相信他的政敵,那人叫靳尚。歷來忠臣有一個毛病,為了打擊政敵,去打擊國王。「國王是犯錯的動物」,這是人性,「匹夫不可面斥其過」,這也是人性,焉可只知其一,把自己推上絕路?屈原本來不必自殺。
忠臣大都想不通,他忠誠為國,怎麼還有人反對,那人明明害了國家,怎麼還能得到國王的信任。他不知道,或者不願意知道,國王不能讓任何人有絕對的權力,他一面把權力給你,一面要安排另一個人來分權奪權,使你不能為所欲為。你屈原不需要政敵,國王需要靳尚來做你的政敵,靳尚是你的政敵,你也是靳尚的政敵,在國王眼裡,你們兩個並沒有什麼賢愚之分。國王這一套,古人叫帝王術,今人叫遊戲規則,屈原應該接受規則,大家一同遊戲,眼底只見廣場,怎麼會是絕路?他本來用不著自殺。
人生在世,禍福成敗要看他遇上甚麼樣的人。每個人有他的個性,有他的人格,你自殺也不能使他變成另外一個人。俗話說大丈夫有三聲無奈,妻不賢,子不肖,麻將不上張。
可能需要解釋一下,麻將是中國的牌戲,你盲目拿十三張牌,然後隨機摸牌吃牌碰牌,把雜亂無章的十三張牌組成某種格式,不上張,就是你得不到你需要的牌。到了屈原,這三句話可以改成君不賢,臣不忠,麻將不上張。西方人打梭哈,好牌不來,他可以把手中的爛牌往桌子上一丟,這一局我退出。打麻將不同,旡論如何你得一直打下去,竭盡所能組織你的牌,不計成敗,這是中國人的哲學。這才說,屈原不該自殺。
秦滅楚國是屈原的大恨,但是在文學史上,屈原統一了六國。他創造了一種叫做「騷」的體裁,繼詩經之後居中國文學的主流,騷影晌漢朝的賦,賦又影響了六朝的駢文,駢文又影響了唐朝的律詩,唐律又影響了宋詞,直到梁啟超,胡適之,余光中,余秋雨,筆下猶可見騷賦的加持。這才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相較之下,楚國一世的政權算不得甚麼。屈原死時大約六十二歲,死後五十五年楚國滅亡,楚國的殘山剩水還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吞吐開闔,文學史為他再添幾頁,那又是何等光景!「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他居然就這樣自殺了!
程奇逢
屈原是中國第一個真正的詩人,第一個以個體形象出現在歷史上的詩人,一個獨唱的靈魂。
「風騷」,「風」是「國風」,「騷」是「離騷」。屈原自己佔了一半,一個幾百年的詩人群體佔了另一半。
楚辭是中國文學史上僅有的幾座高峰之一,而且是屈原自己一人獨撐的。楚辭語言之美,攝人心魄,影響了兩千多年來的中國文人。英國人在評論莎士比亞時說,他創造了許多英語辭語,使得英文大大地豐富了。屈原也創造出許多色澤艷麗,情思馥郁的辭語,大大地豐富了漢語,「衣被詞人,非一代也」。我們想到年歲更迭,「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感到人生苦短,「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詩人似乎需要有不同於常人之稟賦,詩人命題用詞造句用的都是神來之筆,並不是得力於技巧,而是憑藉天賦。屈原在他的詩中使用神話的思維,他喜愛夢幻神遊,喜愛人神交會,筆下的東皇太、雲中君、湘夫人、東君、山鬼如此引人著迷。他把日月風雲天神鬼怪都召喚入詩篇中,辭彩絢爛,意象飛騰。他那個時代,黃河流域已進入「宗法社會」,而楚地仍有「巫風」,不為禮法所拘,思維活躍,與自然更貼近。
屈原的詩中也經常用隱喻的手法表現他對於死亡的理解與闡釋。「佩繽紛以繚轉兮,遂萎絕而離異」,「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死亡本是一種哲學命題,由於屈原的神話思維,由於他滿懷情感地上天下地探索追問,使得屈原有了一種獨特的領悟。《離騷》中上扣天閽,令羲和彌結,令鳳鳥飛騰,使望舒先驅,使飛廉奔屬。詩人在這境界壯闊,氣勢恢宏的神遊中,實現了對死亡的超越。
現實生活中,屈原忠而被謗,見疏遭貶,流放江北,繼而放逐江南達16年。傳統的說法,公元前278年,秦將白起攻破郢都,他悲痛絕望,自沉汨羅江。那時離楚國滅亡還有55年。
毋寧說,是由於屈原浪漫的神話思維及獨特的生死觀,他自主地選擇了一個時刻作為此生的終點,而進入另一個他相信的浪漫境界。他當然可以等,但他沒有。那裡有他喜愛的香茅蘭草、杜若蕙芷、紛紛總總、斑斑陸離。
楚地先民,繼而華夏後裔,便也以浪漫的方式紀念他們浪漫的詩人,他們記得香草美人,記得春蘭秋菊,記得他的正直,記得他的求索。於是他們在有江河的地方划龍舟,在有村落的地方包粽子。在當時,楚國人民把對神的祭祀轉為對一個他們崇拜的人的祭祀,似乎沒有太大的困難,他們一經決定祭祀,就信守不渝。在一個又一個五月來臨時,他們從未忘記過。這不,又到端節,又憶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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