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長華 插圖/國泰
小時候過舊曆年,總聽大人感嘆越來越沒過年的氣氛。可是我有新衣新帽新紅鞋;客廳裡有外婆用紅紙圍一圈,自己種的水仙(以前以為是洋蔥);年夜飯給公公婆婆叩頭就有「利是」收;初一上街跟鄰居拜年;初二跟爸爸回旗山爺爺家吃平日從沒吃過的長條冬瓜糖與寸棗,接下來整個春節都在鞭炮聲、群星會歌星唱老歌、張菲扮皇帝加咚咚咚鏘的背景音樂下度過,年復一年,從不覺得膩。
不過最難忘的,還是年初一醒獅來家裡拜年。
都是廣東人的小眷村,就在二中對面的鐵路旁。改建成五樓無電梯國宅公寓聚落後,也搬進一些其他村子的人,我住四樓。大年初一上午,大老遠就傳來鑼鼓聲,從鐵路平交道漸漸接近。外公緊急跟外婆說,來了來了,交頭接耳,像在密謀什麼。他們拿出一支曬衣竿,用很長的塑膠繩吊了一把唐生菜跟一封利是。
醒獅團一群人,穿著整套帶鮮豔流蘇的過年衣服,敲鑼打鼓進村子,霹哩啪拉不斷燒炮仗,炸了滿地碎紅紙。醒獅到家門口停下,鞭炮放得更厲害了,眼前只見白茫茫一片,在四樓都能聞到濃濃煙硝味。
我簡直開心得要飛起來,衝下一樓站在獅子旁,就近觀察。
抬頭看,外公外婆在四樓花台,伸出長竹竿,將生菜和利是封慢慢垂到二樓高度。
突然感到外公外婆的刻意,二樓還是有點高度,幹嘛不好人做到底?
獅子很可愛,隨著鑼鼓舞弄好一陣子,才兩人疊羅漢,一口把青吃進嘴裡,穩穩站好,搖頭擺尾咀嚼半天再把青往主人家噴吐,當然紅包已袋袋平安。採完我們這家,還有別家要採,小獅子再舞弄一陣子,便踩著一路的鞭炮碎紙,往下家去。
我看了看清楚,旗幟上寫的是兩廣同鄉會醒獅團。
去年認識了一個從前住其他眷村的鄰居,聊到過年,她突然說了句:「你們廣東人的舞獅,我最喜歡黑獅子。」
這才發現我看的醒獅是「簡易版」。
鄰居的版本,光是人數大概就五六十個,除了鑼鼓鈸、弄獅的大頭佛,還有每個顏色的獅子一隻,往不同的廣東人家去拜年。
我以為二樓採青已經很難,她說她的廣東鄰居立了根長竹竿,青跟紅包綁在最頂,醒獅團必須派出大隻佬立起竹梯子,沿梯接幾卷長鞭炮,一路燒一路讓獅子爬上去。
「妳以為獅子每家都去啊? 那些鑼鼓醒獅全是你們廣東的孩子,過年收紅包也是照顧自己的孩子,當然只去廣東人家拜年。我跟妳講,黃飛鴻電影裡面演的都是真的。」
我大笑三聲,笑自己的記憶真是靠不住,長那麼大,一直以為醒獅是外公為了讓外孫們開心特地請來的。
因為特別地想念,開始瘋狂上網搜尋,醒獅的相關資訊很龐大,我試著慢慢摸索出一絲脈絡。
廣東人說話特別注重好意頭,這點我自小有很深的體會。
「空屋」不講「空屋」,聽起來像「凶屋」,所以要講「吉屋」;煲仔飯裡用的「肝腸」不講「肝腸」,聽起來乾噌噌,所以要講「潤腸」。「瑞獅」用廣東話講起來像「睡獅」,所以要講「醒獅」。漢文化中的舞獅分南獅北獅,廣東佛山黃飛鴻舞的是南獅,特色是頭上有個獨角。
醒獅基本上有三種臉,關公(紅)劉備(黃)張飛(黑),之後為了喜慶也發展出金紫等其他顏色。舞獅時,鑼鼓鈸奏出的樂音,像是獅子說的話;獅子必須配合節奏,以各種俏皮的動作,表現出喜、怒、哀、樂、動、靜、驚、疑、探,絕對不是小時候想的扭腰擺臀拖時間那麼簡單。
至於鄰居提到那個拿著大葵扇的大頭佛,也讓我讀到一個恍然大悟的解釋。
香港親友來訪,與媽媽敘舊時,偶爾從他們嘴裡聽到「攪出個大頭佛」,我從來都是有聽沒有懂,當場也沒多問。原來大頭佛的角色就是舞弄身旁一大串龍虎舞獅,而「攪出個大頭佛」,指的就是搞出一串麻煩的豬隊友。
深夜沈迷於Youtube演算法幫我搜集的各種醒獅比賽片段,一年又一年,來自全球各地的華人,齊聚一堂切磋這項需要體力、技巧和苦練的技藝。我有點明白,醒獅與現今這個高科技的世界,就像岔開的兩條線,越離越遠,再也接不到一起。就連逛個文具店,早年蠟光紅紙糊的紅包袋,也慢慢少見,印上授權公仔跟香水味的紅封套反而很流行。家裡已不做年菜許多年,連在網路上買回來自己熱都懶,每年跟舅媽在飯店訂好檯子,年三十兩家一同吃團圓飯。飯店在前台辦摸彩抽獎,雖不是4K電視洗衣機,都是些杯子杯墊關廟麵之類的小東西,倒也熱鬧,但老覺得少了點什麼。
其實早在1996年,「甜蜜蜜」裡的張曼玉,批了山一堆鄧麗君卡帶在年貨大街擺攤,摩拳擦掌準備大賺一筆,不也賠得一塌糊塗?或許一些過年傳統氣氛的事物,真的會隨著時代的前進而消失。外婆每年親手做的臘腸蘿蔔糕、新春醒獅、自己養的水仙、家家戶戶子夜同時點燃鞭炮,炸得巷弄煙霧迷濛,彷彿都離我很遠很遠,跟黃飛鴻一樣那麼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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