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謙
一
當我從微風中感受到一絲溫暖的時候,我就知道德令哈的春天來了。但是我家園裡園外還有不少未清除乾淨的蒿草,不論遠近,我看不見有任何綠意。可恨的是當我從玻璃窗外看到長長得院牆中間有個巨大的豁口時,我有點沮喪,遠遠看上去它就像一隻貪婪的張開的大嘴巴,很明顯就可以看見那隻突兀的豁牙,這將意味著我必須花一天的時間準備用水泥和磚頭來補齊它。
春天的乾燥迫使我牙疼,我捂著腮幫一心想著怎樣拔牙的事。事物的發展或是一連串的巧合,且令人感到奇特,因為我抬頭再看那豁口時,又見頓珠從院牆豁口跨了過來,她穿著像極了黑色的夾克衫,兩隻結實的腿被紅色的裙子勒出了線條,使我一眼就知道她是誰。她穿過齊脖子的蒿草,就像是一個入侵的士兵。
我從浮腫的腮幫子挪開手,迎了出去。她是整個村落裡最強悍的女人,也是我親密而友好的鄰居。我掀起門簾望向她,她喘著氣說她正在找一個男人去她家裡修理一下牛圈坍塌的牆,她炯炯有神地盯著我,費力地呼吸,雙手叉腰,兩腳分開很遠。
「就像那樣的嗎?」我抬起左手捂著腮幫子,右手指向我院牆的豁口。
小傢伙突然跑出來了,撅著小嘴,雙眸中射出犀利的光芒。
「阿姨你家的牆壞了,可以去找工人修哦,幹嘛非要找我們?」小傢伙雙手叉腰說,聲音很大。我忽然瞥見頓珠也竟然撅了撅嘴,不過她的厚厚的嘴唇有點乾澀。我趕緊將小傢伙攆進屋去。然後我耐心地告訴頓珠,修理牆是一種繁重勞累的工作,如果可以的話,可以等幾天我牙不疼了再修,因為我也要修我家的院牆。
「晚上牛就趕回來了,不修咋辦?」 頓珠說得理直氣壯。
「那好吧。」我說道。
那天上午,我扛著鐵鍬,手裡提著泥抹子,跟在她身穿過我家園子裡的蒿草和豁口。她大步流星,雖然我看清楚她穿著多層的花花綠綠的衣服,並且頭上裹著一條紅色的絲帶圍巾,正好包住她凌亂的頭髮,她的樣子看上去像一個在德令哈市街道上懶散遊逛的、漫無生活目標的婦女。
早春。她客廳裡的沙發鋪著潔白的單子,我仿若突然看到了畫布。房子很大,有著美麗的桃木製成的大桌子,還有木質的牆壁、石膏製成的帶著花紋的天花板,在窗戶反映的燦爛陽光中,每個擺設都熠熠生輝。自從我以裝修工的身份努力謀生以來,我曾經到過不少這樣的民房。只是不知道頓珠從哪裡聽說我能做一手好泥瓦活兒,能夠盡心做好活兒,並且我做泥瓦活兒從不拖泥帶水,結束後隨手收拾整理,除了泥抹子和鐵鍬,我絕不會隨身帶一隻乒鈴乓啷亂響的工具箱子。
我不願和那些到青海四處遊玩的有錢人說話,因為每次回到家中後,這很容易聽到小傢伙又說她聽說村裡某某人傳給她的閒話,我又成為某個酒席上被說起的人物:「嗨,我在德令哈一個村子裡認識了這個泥瓦工,他的手藝簡直絕了。」但是此番略有不同,當坍塌的牛圈牆被我修葺好之後,我終於提出我的疑惑,我問她從何處知曉我會幹泥瓦活兒的事,她就告訴我她碰巧遇到一個在西寧鄉下的親戚,是她的表哥,名字叫央金扎西。這話使我感到極為不舒服,突然感覺那句「好話不出門,壞話傳千里」的俗語,真快啊,八百多里地啊,比春風還快!
二
我沒有時間修葺自己家的院牆,甚至懷疑牆上的豁口會不會成為一扇新的大門。晚上,我帶著小傢伙去參加一個國外交響樂音樂會。晚飯後,我在廚房循著新聞聯播的節奏,用抹布和海棉收拾著筷子和鍋碗,若是好新聞我就刷碗,反之特別糟糕的話,我就刷洗鍋底。這時,我順眼看了一下隔間書房,望見小傢伙那神奇而美麗的世界,她穿著粉色的長袖,白色的襪子,當她將宣紙舉高,手臂伸展,將她的作品舉過她的頭時,她的小胳膊就露了出來,皮膚上隱約有墨水的痕跡。
我心裡想告訴她,這就是你為什麼拚命學習的原因,也是你生存的原因所在。我碰巧在這個時候抬頭看見了,否則我將錯過這個場面。收拾停當,我出外散步,才推開門小傢伙就追了出來,她正在努力的事物好像並不能吸引她,而是越過我,依舊頭也不回地走在我的前面。我駐足看晚霞的時候,她也停下來,把臉扭向我,並且告訴我說她是個幸運的人。
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屋內單獨創作,而她就安靜地消失在她學習的其餘部分中了。客廳裡掛著她的自畫像,每次走過,畫像上的她好像就在遠方,微微淺笑,雙目凝視。小傢伙會精心地收拾我的書房和書桌,整潔使我常常想起電影中林肯總統遇刺的那個福特劇院隔壁休息的那個房間。小傢伙非常可愛,經常露出媚人的微笑,然而,當各種繁重的作業堆上桌案時,我發現好多天她的微笑也慢慢消失了。
小傢伙學習時的樣子很認真,我很欽佩她的安然,她是一個能夠輕輕鬆鬆克服困難的女孩,並且大腦旋轉飛快,能夠及時地處理任何棘手的事情。我想告訴她我和大多數人一樣失去了我的工作,告訴她我是在何等漫長的時間內以自己的方式爭取我現在所擁有的事物,以致於我面臨生活的焦慮和恐懼時,常常為自己感到悲傷。我想告訴小傢伙,她是多麼的勤奮和上進,多麼的聰穎,我實在不該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找個理由揮著戒尺來責難她。
她問我為什麼每次洗刷鍋碗的時候要打開的電視看新聞聯播,而我卻根本不在屏幕面前,我告訴她,我喜歡聽那種聲音,多少年我都是從那種美好的新聞播報中來獲取心理安慰的,因為生活對我來說往往是艱難的,像極了家常便飯。我告訴她我如何放棄了我的優越而將自己變成一個沉默的人,在我看來,世上唯一變化的事情一直都是壞事情,並且一直發生在像我這樣的人的身上,而多年來我竟如此長期地經受它。我告訴她在我帶著這個家渡過難關的整個時間內,我希望她永遠都有一顆善心,讓她選擇做最好的事情,儘管非常艱難,但我也不會讓她選擇任何做起來更加容易的壞事情。
整個世界彷彿都在迷茫中奮力前行,因為人類自認為好像已經預見未來。無所事事的人越來越多,就像這個不斷重複的世界,像是兩個不同的色調和時間構成的,黎明還是黃昏,明亮還是晦暗,竟是曖昧不清的,如此懈怠而滯重,如此的懶惰和固執,如此地沉淪於物質,如此一成不變地苟安於各自的生活。
在我去散步的路上,我從幾個年輕人面前走過,他們坐在小超市外面的台階上,弓著背,抽著香菸,並且朝地上吐著唾沫,用一種無比厭倦又顯得異常優越的表情看著我。我知道這些小夥子,其實他們什麼都沒有,只是像很多人命中注定一樣成為一個男性。我蔑視其中兩個眼睛上掛著鬼一樣的墨鏡和長臂上像狗屎一樣的紋身,因此我拐了個彎兒走向通向曠野的另一條道路。
在農舍的幾天時間,我好像空中一隻失去方向的鴿子,不知道要去哪裡該做點什麼。天,小傢伙一直在我眼前跑來跑去,她是快樂的,因為她起碼知道自己每天該做什麼。我就對她說,打算教她修理一隻壞掉的窗子,她忽然茫然,奇怪地注視著我的眼睛。其實這是一件毫無目的感的小事兒,但是我明顯看到她為之高興。她扭頭跑回屋裡,認真地穿上圍裙。我從一間沒有儲存任何物品的倉庫牆上,拆下一個掉了漆皮的窗扇,然後提著它坐院子當中的一隻小板凳上,我打算搭起一個架子,用推鉋將它褪漆的地方逐一推平。當她看見我手中的窗扇時,她的眼睛閃現出美麗的光芒。我突然覺得這扇窗子是好的,根本沒有必要修。
「窗子是好的,我想應該把它安回去。」我喃喃說。當我從小板凳上起身,提著窗扇離開時,她正站在午後的陽光裡,撇著小嘴,手裡緊緊地攥著一把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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