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保淳
於是,我進了台大中文系,開始做起了我的「作家夢」。
當時的新竹,其實只能算是偏鄉的小縣,文風並不鼎盛;新竹中學是以光頭、留級聞名的,辛志平校長五育並重,連音樂、美術、體育都考核極其嚴格,唯獨是不重視升學率,說平均是相當平均了,但卻也未對文學有特別的器重。
當時的我,視野未廣、見識不深,誤以為國文科優秀,就代表了一切,而且思想固陋,只知讀國文課本,對課外的文史哲知識的攝取,都牢牢地被框限住,當時有同學在風靡黃春明的時候,我連他是誰都不清楚,最遺憾的是,當時雖聽聞過史作檉老師的大名,但因未沒有上過他的課,所以竟失去了向他請益的機會,只偶爾驚鴻一瞥地看到他那有點仙風道骨的頎長身影。
頂著個「系狀元」的虛名,其實我是「空空如也」地來到台大中文系的。面對著許多大城市孕育的同班同學,甚至是其他外系的,井底之蛙的窘狀,可真是畢現無遺。妄想成空,作家夢碎,甚至連自己該不該來讀台大,都產生了懷疑。
我這一輩子,乏善可陳,但「不服輸」的強倔,是連我自己都有點佩服自己的。
我在一度的灰心、消沉之後,雖比不上古人的椎股懸樑、鑿壁映雪,但真的是用力鞭策自己的,我跑圖書館、聽演講、備課業,甚至開起了從未開過的夜車,在宿舍熄燈以後,就到餐廳讀書,有時索性就帶著枕頭,看累了就瞇睡一會,直到被餐廳砰砰作響的鍋碗瓢盆驚醒。如斯半年,才算勉強恢復了信心。
必須一提的是,我在溫瑞安的鼓勵下,一度參與了他的「神州詩社」,在一群熱心於文學的年輕朋友相互激勵下,漸漸地了解什麼叫做「文學」,什麼叫做「文藝青年」。讀著、看著、朗誦著這群詩友的詩歌和散文,我才知道,以前常得高分的「作文」,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我開始磨鍊筆鋒,新詩、散文、小說,不管是什麼體裁,反正就是寫寫寫寫寫,最後,文字總算是有所長進了,也常能在學校各個學院的刊物,發表刊登一些作品,甚至還有人哄傳我是個「才子」。回首來時路,那一條迤邐蜿蜒的曲徑,走得真是充滿汗與淚的。
「神州詩社」讓我充分了解「文章」與「作文」的不同,這是我的幸事,但更大的幸事是,我終於徹徹底底地粉碎了舊時的「作家夢」。儘管有許多文壇前輩,如司馬中原、蔡文甫等先生對我青睞、鼓勵有加,也曾經得到過耕莘文教院的寫作小獎,還得過一次金筆獎,但是面對一些真正文采飛揚、才氣縱橫的作家,我有自知之明,是一輩子也比不上他們的,寫作,真的是需要有才華的,我自問剛好付之闕如,所以在大三的時候,就決定改易途轍,別走學術研究這條路。
於是,我就成了後來社會所瞧不起的「米蟲學者」,直到30年後退休。
說「米蟲」,這倒不是自我貶抑,而是我親耳聽聞的。在淡江教書的時候,就眼見一個理工系的教授,指著文學院的大樓,「這裡都是米蟲」。想來我也是「米蟲」之一了,而且很可能還是比較肥的一隻。社會觀念常是以「有用」、「無用」判定價值的,人文學科向來也都是被目為無用的。我常拿《莊子˙山木》篇裡的寓言,自我紓解,「無用」,有時也是有「大用」的,「材與不材」,但看觀者的角度。但想來是沒有多少人能懂,或是願意懂的。也罷,無用就無用吧,反正如今垂然而老,想用也是無處可用了。就安之若素吧。
儘管讀中文系是「無用」的,但是卻非常「有趣」。讀中文系,有時是得天獨厚的,尤其是對男生來說。中文系的女生特多,大約佔八成左右。當初我察看榜單的時候,就曾一一細數,平均一個男生,可以「分配」到6個女生,這簡直是韋小寶的待遇了,我可是滿懷期待地想像著左擁阿珂、右抱雙兒的豔事。
可惜的是,幾經挫敗,粥粥群雌,連個建平公主也沒能守得住。
大學時我是住理工科宿舍的,整個男6舍,就我一個文學院,而且是中文系的。讀中文系的女生,向來都被「誤讀」成溫婉多情、美麗綽約的,偶有個幾分姿色,就會被理工科的男生,以蝗蟲式的眼光,形容成貂蟬,所以向來是理工男生聯誼的首選。我在當時可紅了,一天到晚都有人來向我打聽,跟我索借通訊錄,一時炙手可熱,無與倫比,幾乎成了宿舍裡最受歡迎的人物。
記得當年有一位理工科的學生,在《大學新聞》發表了一篇〈文學院男生的壓抑〉,全校轟傳,其中的重點之一,就是女生都被醫科、理工科搶光光,說起來我多少也是有壓抑感的,但當時是堅不承認;終於,大學暗戀、明戀的女同學之中,真的有一個被電機系的男生搶走了,至今還是相當扼腕。多年以後,他們夫婦攜小孩來拜訪,結果不知為何,竟被我的小孩弄哭了,我笑著說,「兒子替老爸報仇」,眾人就是一片笑樂之聲。惘惘此情,我記得,料想她也會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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