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蔡莉莉
希臘小島上一棟棟純白的小屋,在藍天藍海的簇擁下,方糖一般,融化了旅人的心。
若不是疫情框住了人間,我可能不會重新憶起曾經走過的國家。那些遙遠的國度像一串久掛簷角的風鈴,風來,叮噹響起,猶如一個個久未重逢的老友,拌入歲月,揉成舊識,不相忘江湖。
往年,一到夏天,總是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打包到歐洲,移動於國與國之間,無預設的目的,無所謂的追尋。像一個閒之又閒的人,帶著一點點逃離,揣著一點點想像,晃悠於西洋美術史的風景畫裡。由此,沒有出生在歐洲的遺憾都被彌補了。
記憶中的英國是綠色的,無盡的綠,彷彿穿透車窗依然能嗅聞到青草的芳香。那無邊界的草原,叫人相信這地方值得放逐心靈去翻滾。車行迢遞,窗外始終一派綠,數天之後,視覺逐漸感到疲勞,心裡那聲「哇!」已消失,終於捨得拉上窗簾。
想起法國,就想起普羅旺斯的塞農克修道院,在那裡,連空氣都是紫色的。緜延的薰衣草田像是攤開的詩頁,讀著讀著,心裡的皺褶幾乎都被熨平了。迤邐的紫,在岩黃色大地的映襯下,那對比,讓畫畫的人如獲天啟。色彩學反覆論述的這些那些,只消看一眼,便懂了。
彼得.梅爾寫的《山居歲月》,帶我來到沃克呂湧泉。一路漫無目的的散步,不知不覺,走到索格河邊,那是詩人佩脫拉克住過的風景,是寫在河面上的詩。站在繁葉與溪石中間,綠色的風帶著些許魔幻,舒服得叫人想瞇眼睡去。恍惚之間,我意識到心中的普羅旺斯色票,除了紫,還需加入綠色系漸層。
德國,古堡之地。迷路於羅騰堡的青石窄巷,剎那間明白了,所謂的「堡」並不是一座小城堡,而是整個廣大的古城區。這裡多的是麵包店,糖果店,餅乾店,鐘錶店……腳底踩的石,手掌摸的牆,全是老的,就連呼吸的空氣都是舊的。一切像是走入童話繪本中,不禁假想自己是故事裡的人物,行止不自覺地古雅起來。
自捷克歸來,留在記憶裡的不是布拉格的查理大橋,而是卡洛維瓦麗可以喝的溫泉。一面安步行走,一面轉開路旁的水龍頭,喝著各種溫度各種療效的溫泉,幻想自己獲得了療癒的能量。當地的溫泉杯,外觀與一般馬克杯無異,不同的是把手是空心的,兼具吸管的功能。我喜歡這種逆向的設計,它讓人顛覆使用的慣性。
土耳其的清晨,空氣裡顫動著清真寺的拜喚,低沈的男聲像是穿越幾輩子的時空傳來的報時,古老而穩妥。一座座舊城般的市集,填滿了濃厚的香料氣味,彷彿它們的存在是為了掩護土耳其料理中無所不在的羊羶味。
位於歐亞交界的土耳其,自古以來,基督阿拉輪番守候。各種教徒的避難場所,石窟有之,地下洞穴有之。那些時而扮演回教堂,時而變身成為基督教堂的壯麗建築,帶著糾結的宗教身世,像土耳其的地毯般錯綜複雜,也像皇宮內外鋪天蓋地的磁磚一樣幽微難解。
抱著朝聖的心情到希臘,雅典娜,波賽頓,阿波羅……彷彿走入眾神的花園,彷彿聽見村上春樹的《遠方的鼓聲》。原本寸草不生的海中荒島,沿著陡坡,種滿一棟棟純白的小屋,在藍天藍海的簇擁下,方糖一般,融化了旅人的心。米克諾斯島散步的風車,聖多里尼島酒釀的落日,克里特島走不出的迷宮,像是荷馬史詩的斷片,沈澱在旅行地層裡,宛如遺跡。
荷蘭的風景,使我有一種回到故鄉的感覺。那條壓得極低極低的地平線,像極了從小看慣的嘉南平原,一無遮蔽。舉起相機,大片的天空佔滿了整個視窗,雲朵躍升成畫面的主角,使人不自覺以前所未有的眼光,細看不拘形態的雲。猜想,這些雲恐怕已經很老了,才能如此自在去來。
瑞士,是上帝親吻過的土地,在我的字典裡只能以天堂來形容。奧地利的山水,生出莫札特,養出克林姆,到現在,維也納分離派會館屋頂上那顆鏤空的金球,還在我的記憶裡閃著光。
理想的旅人,只是來,只是看,只是走。任清風穿過兩袖,用心記住花草的模樣,安靜傾聽蟲鳥的絮語,大口呼吸不同國家獨有的氣味,那才是靈魂的大休息。但是,面對不可言狀的美,我總是忍不住又拍又畫又寫,一再一再地留下心靈深處不想忘記的圖景。
此刻,這些美麗的國度成了暫時到不了的遠方。只能在意識裡,以快樂的型態一遍遍溫習,一遍遍想念。想久了,心底彷彿響起一首未完成的奏鳴曲,美好如月光,如織錦,如酒香。祈求著丟失的旋律,在不久的以後重新揚起,在牧歌般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