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守鋼 插圖/國泰
(1)
巴爾扎克的小說除了幾個書名還記得以外,差不多都還回他的書裡去了,不過,他與咖啡的故事一直沒忘。據說他生前喝了五萬杯咖啡,「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館;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是對巴爾扎克所剩的唯一印象。
很難為情的是,當初俺讀到這則有花邊帶色彩的趣聞時,還不知咖啡是啥味道。
第一次喝那玩意兒,是在友人的一個小沙龍里。
那是一間類似書房的小屋,小小的、四個人還能擠擠地坐下,若再多加一個就只能集體立正不能稍息的小閣樓。主人那天好情緒,說要招待大家喝咖啡,於是,眾人再也沒興致閒聊了,靜靜地眼睛一齊追蹤著主人的身影,他走一步、屋裡的視線便也跟著移動一步。
只見他費力搬開書架,將身體擠進那後面,原來後面還藏著一個小秘密呢。聽見掏出鑰匙打開小門,又在裡面鼓搗了一陣,很留神地取出一個大瓶,然後放在四人圍著的桌子上。瓶蓋棕色,瓶身很長,瓶上的商標是Nescafe。當頭的N字母特別誇張,將豎著的一劃,從頭一直拖到後尾部。見慣了盡畫著榔頭鐮刀的那年代,如此精簡別緻卻醒目的設計,唯有新鮮兩字可言了。
主人小心打開瓶蓋,將調羹慢慢伸進去,顫顫地舀出一匙棕色顆粒,然後謹慎地倒進茶碗裡。依次倒了四碗後,又迅速將瓶蓋緊緊擰上,放回書架後面的小洞裡。一陣鑰匙聲之後,又嫻熟地將鑰匙圈栓在腰間的皮帶上了。
這一陣鑰匙圈的聲音,讓俺與黃永玉的文字疊在了一起。《比我老的老頭》裡,李可染引薦他去拜見齊白石,老畫家身上掛著一大串不離身的鑰匙是最初的印象。見有稀客來,老畫家便親自打開緊鎖著的櫃門,取出一碟月餅和一碟帶殼的花生。拜訪之前李可染就已叮囑過:這兩樣點心可看,千萬吃不得。果然,切開的月餅裡有細小的東西在蠕動,剝開的花生上也隱約有蛛網的晃動。
俺從齊白石的故事轉回眼前時,見主人正招呼:請請請、喝喝喝。
一瞬,是否也會喝出……?哎喲,不敢往下想。
而在座的誰也沒在乎,有的忙著放糖加知己,有的什麼也不加就呼呼吹著熱氣飲了起來。俺以外都是常客,但款待咖啡似乎並非每次都有,所以,那兩個一邊品嚐,一邊對著俺說了幾句託了福之類的客套。
在一旁的主人聽了有些不太受用,說:每次都招待你們,我不就窮光光了嗎?要知道這一瓶,是我這個學徒半月的工資呢。說完,還特意朝俺這邊瞥了一眼。
主人的這番道白令俺不是吃驚,而是震顫。不就那麼一瓶二百來克的棕色顆粒嗎?居然有半個月工資的價值?
因為那天是俺第一次開葷喝棕色液體,起初以為不過與一杯龍井、一杯茉莉花茶差不了多少,聽主人一說,開始好奇地想感受一番這速溶咖啡的味道。
苦澀、澀苦、除了苦,還是苦……當然,日常喝的茶葉也苦,但有苦中甘來的後味。而眼前的棕色顆粒則毫無這一層情趣,要是不加糖,不加知己,簡直難以下嚥。
從此,半月工資的咖啡便銘記在心,始終未忘。
(2)
再次喝咖啡是去國離家的前一夜,與妻子兩人。
倆人之間想說的都已經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盼著怎麼縮短到上飛機前的那段時間的距離了,於是提議出去走走。
深秋的夜晚,梧桐落葉繽紛的馬路上人影稀少。走了一段之後,見遠處有霓虹燈閃爍,鄧麗君的綿綿歌喉在夜空中卻顯得震耳。
走近。是一家地下咖啡廳,門口大大地寫著:進口正宗雀巢咖啡,十五元……等字樣。店堂裡暗沉沉的,是太晚了吧,不見有客人進出的影子。
坐下,要了兩份雀巢。招待的姑娘端上來,用的不是咖啡杯,而是玻璃杯的緣故吧,杯上有明顯的指紋印,還有部分淡淡地沒擦盡的口紅。不管它了,只為了找個地方坐下繼續消磨時間而已。
依然無語。無語中也就無聊地端起了咖啡,啜了一口。
除了帶甜,不知是啥味,但絕不是加了知己的雀巢味。
便向邊上的求證,妻子略微嚐了嚐,「板藍根」,回答得很自信。到底是女性,細膩、敏銳。
(3)
如今不再速溶,也不再板藍根。在他鄉的商店街、超市,在堆得如山的Nescafe面前,有時也會看著價錢心算,打一個小時臨工就能買上三四瓶啦,但是很少有想伸手買一瓶帶回家的念頭。
早餐吃麵包的日子,妻子總會為各自磨上兩杯咖啡當飲料,那香味會喚起莫名的興奮。但是,若問愛不愛喝卻是一個難題。對俺來說,咖啡,畢竟是咖啡,是飲料,不是嗎啡。有了也喝,沒有也不念叨。特別是那半月工資的咖啡和板藍根的身影常常會在喝咖啡的時候揮之不去。
記得物理學家也是散文家的寺田寅彥很多很多年前有過一篇寫喝咖啡的名文。其中有一句:咖啡猶如幻想曲,需要有相應的伴奏或者前奏。
是啊,前奏總在迴響,雖然不過一杯飲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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