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佩梅 插圖/國泰
河水日日夜夜拍打著河堤,任憑季節遞嬗,歲月前行,它仍舊能撞擊出一道道隱形的河岸刻痕。父親已駛離生命的航道,而我和父親在此一步一踱漫步的足跡,卻如映照在河岸盡頭的彩霞般,若隱若顯,永恆不滅!
這一年來,父親常進出醫院,我總是握緊他瘦弱的手,反覆替他按摩揉搓,想要搓開那些因打點滴而形成的紫黑色瘀血,想專注地替他做點什麼,好讓他的呻吟聲漸次減少,安然入眠。
回想起十二年前,父親咳嗽的緊,一個月未見好轉 ,逼著他去醫院照片子,醫生說看檢查報告時需子女陪同。我和哥哥請了假陪他去,X光片上一大塊陰影,是肺癌第二期,父親生氣的站起身子說:「不可能,我吸煙從口裡進,鼻腔出,從沒吸進肺裡。」我和哥互看了一眼,不置可否。父親是自幼十五歲離家,一生從軍為國,什麼命令沒接過,有的只是服從。現在卻想和醫生討價還價,眼前的父親變得好渺小,像個犯錯的孩子,說明錯不在他,不想接受懲罰。但該來的逃躲不了,七十八歲高齡,被推進手術台,六個小時後,切出一塊豬肝大的腫瘤,三天後從加護病房轉入普通病房。父親只躺了半小時,便要我扶他起身,說:「要活就要動!」陪著他在榮總的長廊,從這頭走到那頭,來來回回完全不顧自己早已喘息吁吁,力不從心。我故意放慢腳步,讓步伐漸次減小,好讓他感到自己是可以的。我知道要一個軍人明知前方有敵人,卻不去迎戰,這種懦弱的行為,比殺了他還痛苦!
想起小時候,父親的部隊時常移防,一兩個月不在家是常態。好不容易回到家,帶著四種不同口味的口香糖給我們吃。吃完晚餐,便脫下軍服捲起袖子,在廚房裡洗洗刷刷。我也進去湊熱鬧,說要幫忙,父親給我一條抹布,要我負責擦門板。他先示範一遍,由上而下,連門軸都不放過,看見他的汗珠從額頭滑落,微微噘著嘴,那敬虔的態度,像在寫作戰計畫,沙盤推演,毫不馬虎。我從他手中接過抹布,如實操作。伴隨著父親刷鍋子,流理台的沙沙聲,最後是用水龍頭將整間廚房沖洗淨盡。這時傳來母親和哥哥姐姐在客廳的歡笑聲,我想父親想用他厚實的雙手,彌補那段無法在家的歲月,他愈賣力,愈是對母親的疼惜及對兒女們的憐愛。每逢休假回家,便洗洗刷刷的日子,如屋後的小河,河水走走停停,卻從未停歇,只要雨水落下,水不枯竭,它便會帶著比刀斧更銳利的角度,切出巨岩厚壁的重重包圍,將小河鑿得更深更廣。
父親上校退役後,心心念念著兒女尚未成年,到陸總部當了十年的雇員,原本是他的學生現在成了他的長官,他的座位在靠近長廊邊角上,這件事他從總部退休後,無意間和母親聊天時說出。我知道軍中最重階級,為著一份微薄的薪水,為著成群的兒女,讓自己由巨石成為碎石,甚至隱藏在暗穴中,需承受多少急流的衝擊?但我知道,父親那一身的膽識,為了兒女都被生活這個老頑童的匠心磨去了稜角,那日日夜夜的磋磨,早已幻化成一顆花紋瑰麗的鵝卵石。
這顆鵝卵石,流過百川後,就無所畏懼,還想探出頭來望向大海。雇員的日子結束,才是他生命能量更大的開始,他當起全職的村長,不論村裡大小事都是他的事,尤其是眷村改建這件大事,每天一早起床,就是向總部及各個單位打電話,一個月電話費兩仟元起跳,標準的退而不休。究竟要原地重建還是直接搬到附近的國民住宅,村裡意見分歧,形成拉鋸戰,不知開了多少大大小小的會議。記得那天又在里民中心開會,父親為長遠打算,希望原地重建,但另一派村民擔心,重建之路遙遙無期,棺材已踏進三分之二的人,沒有等待的理由。吵鬧聲中,兩位伯伯到主席台前,拍著桌子,對父親大罵三字經:「你沒看見我們個個白髮蒼蒼,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一個個進棺材後房子都還沒蓋好,你才甘心?&#*……」我和母親坐在台下,看見父親被人劈頭痛罵,卻無能為力。會議結束後,我拿水給他喝,他用顫抖的手接過杯子,一連灌了一整杯水,走下台時差點重心不穩,我急忙扶住他。那一晚,全家人都如急流上的石子,翻來覆去,大海遙遙,望不到邊,荊棘叢生河水如堰塞湖般,被堵住,不知出口在何方?
或許是河神聽見父親的喘息聲,知道他這十年來奔波的艱辛,這無給職的工作也該畫下句點 。翌日清晨八點,電話那頭傳來有八十幾間國民住宅配給全村,半年內即可搬遷。這消息在家中傳開,全家人比過年還開心,這場戰役比抗日還艱辛,父親在堅守四行倉庫下,終在槍林彈雨中,將國旗升上,飄揚在村子口的旗竿上。
當我們興高采烈的搬離住了五十幾年的老眷村,來到新家沒多久,父親便因為肺癌動了大手術,一個月後出院,元氣卻大不如前,如同河水來到下游,本應順利流入大海,卻在河床出現了大灘石,大大小小的奇岩巨石,使河水走的嗚嗚咽咽,父親最後一次入院是在初夏的午後,在加護病房住兩個月,每次去探視他,口帶呼吸器,仍在小白板上寫著:「喝水!」:「上級命令:回家!」
即使生命已到盡頭,他仍以頑強的生命力和未知對抗,我想:生活本身就是他的信念,起勁而真誠,在軍旅起起落落的磨難中,看透生死;在千折百迴的拚搏中,參透恐懼,在服務村民林林總總的瑣事中,悟透無常。他以雙手完成一件件不可能的任務,如今想撫摸他厚實的大手,替他按摩揉捏,已是枉然。
父親的一生已如河水般,幾經曲折蜿蜒,巨石阻擋,穿越山崖,來到大海,讓夕陽餘暉灑滿金亮。而我對他的記憶和懷念,卻如那些碎石,永遠不老,並帶著他給我的永恆和堅持,繼續完成未知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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