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崇偉
高鐵風馳電擎,半小時就從武漢抵達黃岡。在進城的計程車上,向師傅打聽,尋訪「蘇軾在黃州」,該去哪些地方看看。濃重湖北口音的普通話立即口若懸河地給我列出一長串:赤壁公園、遺愛湖公園、蘇東坡紀念館、東坡外灘……在我的追問之下,終於說出了安國寺。「去那個廟子的人真不多。」
我請他送我到安國寺。那個古寺,顯然已被冷落,連那個黃岡本地人也不知道它與蘇東坡的不解之緣。
車在城南的江畔停下。遠遠的,我看到了雲天之下高高的青雲塔。它像是蘇軾的一個人生座標,標示出由此轉折之後,蘇軾炯然不同的人生境況。
曠世奇才蘇軾,年輕時可謂順風順水。在家娶得賢媳,功名金榜題名,鳳翔通判時年輕有為,再由任職朝中轉任杭州、密州、徐州直至湖州的官署皆政績卓著而得百姓擁戴。豈曾想,一夜之間湖州折戟,一樁「烏台詩案」而被投入大獄險些丟了性命。雖在險象環生之後保住了性命,但這過山車般的經歷,重重地撞擊了蘇軾的筋骨與魂靈。
站在寺廟門前,仰望大門上題寫著「唐代祖庭」的牌匾,清脆悅耳的風鈴從寺廟傳來。我的思緒回到了900多年前的那個乍暖還寒的初春。
那是西元1080年二月,蘇軾初謫黃州,生活極其困苦,舉目無親,人地生疏,薪俸斷絕,居無所安。烏台詩案對他而言是人生中一次殘酷的打擊,其內心深處的苦悶,憂鬱壓抑,難以排遣。
一天,正在定惠院居舍中熟睡的蘇軾被院外百舌鳥的鳴叫聲吵醒了。春風一陣一陣地吹來,外出尋春踏青之意油然而生,蘇軾忍不住內心的激情,翻身下床,信步走出定惠院。
陽光明媚,春意盎然。蘇軾順著村舍邊的花柳一一品味著。突然間,他發現在茂林修竹的深處掩遮著一座古寺,那似隱似現的小房曲檻欹靠在深紅色的院牆之內,蘇軾情不自禁地向古寺奔去。
定惠院相隔不遠的安國寺,白日舉目可望,夜間鐘鼓相聞。安國寺住持繼連,是一位在當時眾僧中有很高威望的大和尚。蘇軾來安國寺,不僅喜歡上了這裡的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還與繼連結交為知音。
遊覽安國寺,相識繼連大和尚,他被繼連待人接物的言談舉止及其深厚的佛學道行深深地感染。古剎歸來,蘇軾興奮難眠,抑制不住內心激動,以《安國寺尋春》為題作詩一首寄懷:臥聞百舌呼春風,起尋花柳村村同。城南古寺修竹合,小房曲檻獻深紅。看花歎老北年少,對酒思家愁老翁。病眼不羞雲母亂,鬢絲強理茶煙遙中……
自此,他成了安國寺的常客,每隔一兩天就去寺裡焚香默坐,深自省察。旦往暮還間,他與繼連大和尚成為知音。繼連的影響,讓他的心境發生巨大變化,他因此喟然長歎:「道不足以禦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後必複作,何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
在繼連大和尚的格外關照下,蘇軾每隔一個月就來「洗之」。安國寺內薪炭充足,寺內常有熱水供應寺僧洗用。蘇軾就到安國寺浴池內洗頭洗澡,似解去了捆在身上的繩索,渾身輕鬆。安國寺浴池內洗澡,不僅僅是洗淨身上的污穢,更重要的是也刷洗自己心靈的榮辱。洗完澡後,就披上衣服,在寺內小閣中面對修竹「焚香默坐,深自省察」。由於他的虔誠,「一念清淨,染汙自落,表裡翛然,無所附麗」之後居然能將「妄心」蕩盡,出神人化、「物我相忘,身心皆空」。這個時候,蘇軾仿佛真的忘卻了一切,常常「私竊樂之」。
安國寺,是蘇軾的人生轉捩點。他在安國寺焚香、沐浴,與繼連談詩、說佛,使其逐漸走出了內心的樊籠,心靈自我解脫,心境豁然開朗。接下來的黃州四年,他在東坡植菜,他在赤壁泛舟,無論「一壺春酒掃千愁」,無論「竹杖芒鞋輕勝馬」,活脫脫是另一種生活境界。此後的生涯,不管是在官居高位的短暫順境,還是貶謫到偏遠的嶺南、海南之時的極端困頓的逆境,或是拜佛祈禱,或是讀經寫經,或是與僧人交遊,或是書寫禪悟的詩文,直到從海南北歸,總是心懷真切的虔誠。
垂暮之年,蘇軾從天涯海角歸來,寫了「問汝平生功過,黃州惠州儋州。」若不是活出人間清醒,哪有如此的自在灑脫?
走過嵌書「勅賜安國禪林」的三梁磚石牌樓,漫步在寺中小小院落和座座殿堂,駐足在殿后的幽幽竹園,我仿佛看到那個瀟灑的身影,聽到他的朗聲吟哦:披衣坐小閣,散發臨修竹。心困萬緣空,身安一床足。豈惟忘淨穢,兼以洗榮辱。默歸毋多談,此理觀要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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