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富強
郁達夫賣掉一部小說的版權費作為啟動資金,舉債在杭州場官弄63號置地一塊,自建一幢中式別墅,名「風雨茅廬」。
王映霞在日記中記載了風雨茅廬的建設:「1935年年底動工,熬過了一個冰雪的冬季,到1936年的春天完工……足足花掉了一萬五六千元。」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一萬五六千元,也是一個大數,而郁達夫那部著名小說《她是一個弱女子》的版權費,也不過一千元,所以舉債建房是肯定的,也是無奈的選擇。
從故居內陳列的內容看,郁達夫對新房子十分滿意,房屋開工後不久,郁達夫在《冬餘日記》中說:「官場弄,大約要變成我的永住之地了,因為一所避風雨的茅廬,剛在蓋屋棟;不出兩月,是要搬進去定住的。」郁達夫還詳細說明了房子的格局與規模「住屋三間,書室兩間,地雖則小,房屋雖則簡陋到了萬分,但一經自己所佔有,就覺得分外地可愛;實在東挪西借,在這一年之中,為買地買磚,買石買木,而費去的心血,真正可觀。」郁達夫的這段記錄,可見當年建風雨茅廬,實在也是超出他的財力之外,但他的心情卻是愉悅的,據說新居落成之日,恰逢馬君武來杭,郁達夫逼他用正患痛風的右手寫了「風雨茅廬」四字匾額,掛在了門前。如果我們現在看到的匾額上的字,還是馬君武所題,那麼堪稱完美。事實上現在的「風雨茅廬」書寫者是浙江的一位書法大家王冬齡。
郁達夫顯然是喜歡杭州的,所以他才會說出「永住之地」。郁達夫是富陽人,從地理歸屬來講,他原本就是杭州人,加上他曾在杭州就學謀生多年,他對杭州的感情,非一般旅人可比。他寫過不少與杭州有關的詩文小說,他曾說過,杭州既「具城市之外形,而又有鄉村之景象」。
從披露的郁達夫史料來看,1936年春天建成風雨茅廬,當年,郁達夫就離開杭州南下,並且再也沒回杭州。他欲把杭州作為「永住之地」,成為一生的遺憾。
2015年夏天,風雨茅廬對外開放。我在獲知這個消息時,就一直想著要去看看這幢在我心裏充滿神秘之感的房子,但一直想去,卻一直沒有動身,實在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悲。因為場官弄距我的居住地並不遠,大約七公里左右,平時我路步,沿西湖一圈,也逾十公里。
在風雨茅廬對外開放八年以後,我終於去了場官弄。那天,天氣很熱,好在場官弄兩側種滿梧桐樹,枝繁葉茂,遮住了灼熱的陽光,跟隨手機導航一路行去,直到場官弄盡頭,是一堵牆,卻沒見風雨茅廬,而導航明明說已經到達目的地。我向左右兩側一看,發現右側是一扇社區鐵門,但敞開著,快走幾步,見一石碑,刻「郁達夫故居」,才知這裏就是場官弄63號。
風雨茅廬的入戶門為雙門設計,一扇黑色鐵門,內套一扇小門,再無其他側門。這是大宅的基本設計,通常,平時出入,只開小門。我抵達風雨茅廬時,大門緊閉,只開啟其中的小門。大門門楣上懸著「風雨茅廬」,飄逸而力透紙背,一看就是大家手筆。我步入鐵門,迎面就是正屋,四方形的正屋,三側有回廊。郁達夫設計風雨茅廬時,正屋應該是客廳,兩側是臥室,現在是郁達夫史料陳列館。但高溫之下,陳列館內沒有空調,也沒有開燈。只在史料展陳的屋內,有兩盞電燈懸在空中,發出幽暗的光,幾乎看不清展板的圖文。這些,恰好有一位工作人員從對面的屋內出來,我問,怎麼沒有開燈?她說,這裏要重新裝修了,其實已經閉館,不對外開放。
正屋隔成三間,就是郁達夫所說的「住屋三間」無疑,中間是客堂,懸「風雨茅廬」匾額,有一尊郁達夫半身像,基座刻有郁達夫手跡:我不僅是一個作家,更是一個戰士。客堂兩側分別是郁達夫生平陳列。有一些複製的手稿,也有一些圖文,其中,王映霞的照片與郁達夫另外兩位妻子,孫荃與何麗有的照片放在同一塊展板上,以「紅塵往事」作為主題,沒有詳細的說明。但三位夫人的展陳內容,王映霞倒不如孫荃。在王映霞部分,說她本姓金,小名金鎖,學名金寶琴。這兩個名字,自然都不及王映霞來得響亮。郁王之戀,典型的才子佳人,曾被柳亞子譽為「富春江上神仙侶」,可惜他們終於沒有走到白頭。
在展館內,有一張郁達夫攝於1944年的照片,拍攝地點是在印尼,這也是郁達夫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張照片。照片上的郁達夫頭髮蓬鬆,著白襯衫,系領帶。照片上方,摘錄了一段他寫給孫荃的信,其中有「國即予命,國亡,則予命也絕矣。」
正屋與後院,以拱形洞門相隔,後院面積不大,但也是草木葳蕤。在正屋與後院之間,有一株大樹,稍稍有些傾斜,倚靠在房檐上,似乎沒有房檐和兩根支撐的鐵管,大樹就要倒掉的樣子。這株大樹已經有些年頭,或許不一定是風雨茅廬建成時種下,但至少也有三五十年。
後院是書房和臥室。在書房,靠窗擱一張書桌,兩側是書櫃和沙發,窗子兩側,掛郁達夫手書「學問無止境」、「正大光明」。相比正屋,後院更顯得安靜,窗外是一堵與外界相隔的圍牆,將書房與臥室,與外界的喧嘩隔離開來。從臥室再往裏走,又有一間,我無法判定當初郁達夫或王映霞是用這個房間來做什麼的,現在是「郁達夫小說獎」獲獎作者與作品的簡介。只是風雨茅廬要整修,這些陳列,也無人照料,有些破殘的樣子。
正屋與後院以牆相隔,但在靠後院一側狹長的弄堂裏,我看到一口水井,雖然封掉了,但相信當年,郁王在此築巢,這口水井是發揮重要作用的,他們的日常用水,想必都取之於此。在書房臺階下,有一口水缸,顯然是故居管理人員種上了一株荷花,夏天正是荷開時節,這株荷花,也開出一朵豔麗的花,在輕風中搖曳,十分好看。
正屋與後院,是風雨茅廬的主要建築。但在進門右側,有兩層房子,起碼有十來間,呈一直線,與正屋之間,形成一個過道。不清楚這是郁達夫當年設計圖裏面就有的,還是後來加蓋的。這排房屋,現在是街道物業和一家食品安全管理機構的辦公樓,應該同時也是故居管理人員的辦公處。
我一身大汗,走出風雨茅廬。時光已過去87年,這幢青磚別墅依舊非常耐看,與周邊後來建成的公寓相比,建築氣質不凡,依然有鶴立雞群之感。我有些為郁達夫感到遺憾,他漂泊一生,原本想在杭州好好生活寫作,但終究沒有實現自己的願望,最終客死異鄉。郁達夫的作品,曾經是我年少時無數個寂寞的夜晚,靈魂的慰藉。我喜歡他的小說和散文,其中就包括《她是一個弱女子》,郁達夫正是用了這部小說的版權費,開始建設他的「風雨茅廬」。
這部小說手稿,也是郁達夫唯一存世的手稿,曾在風雨茅廬展出。網上所傳這部小說首版所得的版權費是風雨茅廬得以開建的第一批資金,似乎也是有據可查。郁達夫後來在《滬戰中的生活》中對寫作《她是一個弱女子》的經過有回憶:在戰期裏為經濟所逼,用了最大的速力寫出來的一篇小說《她是一個弱女子》……在郁達夫小說創作史上,《她是一個弱女子》占著一個特殊的位置。這是郁達夫繼《沉淪》《迷羊》之後出版的第三部中篇。小說以1927年『四‧一二事變』前後至『一‧二八事變』為背景,以女學生鄭秀嶽的成長經歷和情感糾葛為主線,描繪了她和馮世芬、李文卿三個青年女性的不同人生道路和她的悲慘結局。小說的構思和寫作過程,正如郁達夫自己在《〈她是一個弱女子〉後敘》中所說:《她是一個弱女子》的題材,我在一九二七年(見《日記九種》第五十一頁一月十日的日記)就想好了,可是以後輾轉流離,終於沒有功夫把它寫出。這一回日本帝國主義的軍隊來侵,我於逃難之餘,倒得了十日的空閒,所以就在這十日內,貓貓虎虎地試寫了一個大概。
從這段敘述中,可見郁達夫創作這部小說時的處境並不太平。他在亂世間寫作的這部小說,不僅是現代文學的重要座標,也為郁達夫解一時生活之愁,提供了必要的幫助。而「風雨茅廬」讓郁達夫在風雨飄搖的時代,有了一個可以擋風避雨的屋簷,也是身為作家的郁達夫,一個可以安 放靈魂的憩息地。
民國時期,有一批以魯迅為代表的作家,就像郁達夫曾經說過的那樣「能說『失節事大,餓死事小』這話而實際做到的人,才是真正的文人。「我覺得,郁達夫就是這樣一個十分接近魯迅,同樣是骨頭很硬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