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樹 戰後台灣母語發展，都受到影響擠壓，中小學提倡說國語，學生在家在校操作不同語言，官方有意無意歧視地方語，造成母語發展困難。直到解嚴後，才有人大力提倡，發展到今天，百花齊放。然而，原住民母語，險惡路途，仍然難以為繼。 台灣是移民社會，台南縣市，合稱大台南，原本是漢人較早開發的起源地。戰前戰後，人文薈萃。有關台語的編寫，如連橫《台語字典》，許丙丁的故事書，有出現台語文，這也造成戰後林宗源最早以台語寫詩，而有「台語教父」之稱。 然後，鹽分地帶黃勁連繼之在後，不能小看兩人寫台語詩前驅，出了詩集，沒甚銷路，卻有滲透力，開風氣之先，造成解嚴後的大家學台語風氣歌詩的串在一起，百花齊放。 20世紀末，台語詩人紛紛崛起，黃徙是中學文青，跟旗山林清玄學長瀛海中學住宿在一起，互相交流寫作文學。本來頗早出道的作家，後期轉換跑道，由華語到台語，深耕台語詩，卓有成就。 黃徙《千翼》 《迷魂芳》與《台江大海翁》三冊出版，在台語界頗有迴響，引起注目。 「迷魂芳：夜來香」 夜來香是用芳味共月光捲起來 半暝包包咧擲落去烏暗 虎鼻師到現場 離伊三尺 看無夜色就昏去 一種花蕊若白粉，甜甘仔甜甘含毒 親像海湧換食溪水 沙埔改種夜來香 眠床頂有夢 迷魂芳 黃徙慣用台灣俚語呈現立體畫面，這首詩，虎鼻師敏感的鼻子，把各種東西的特殊味道，超乎常人的敏銳，有毒的芳香，暗指有綺夢幻影美女迷魂夜；夜來香替代移情，《香水》記錄天才主角。迷魂芳就是夜來香，作夢尋歡，沒有比夜來香更赤裸裸，烏暗傳來陣陣逼人的香味，魔鬼慾望，最是讓讀者亢奮迷魂呀！ 「色水燒日子：煙火樹」 元宵暝 過年的延長線纏甲滿天 有人先去揤著相思的開關 半空中開始相拍電 思念起火燒 爍咧爍咧，紛紛墜地的流星有簽字 滴咧滴咧。拭袂離的珠淚無言語 袂輸點薰盤起煙霧 花蕊點火 色水燒日子 元宵暝，鹽水放蜂炮，四面八方射來射去，迷死人火網交叉，熱鬧非凡，這是慶祝的季節。「半空中開始相拍電」「袂輸點薰盤起煙霧」，指向火油上燃燒再燃燒的盛況；「點薰盤」菜店查某抹粉點胭脂，同樣吸引尋芳客看美女艷女需求，如眼睛看煙火的放射，一種對比的感覺，得到異曲也誘惑的誘惑。顧名思義，放煙火的樹，道理目的同出一轍。 「見笑的記持：含羞草」 這種花草袂磕——得 一摸著伊就見笑轉受氣 規身軀縮做一支一支刺 鑿入去你愛恨的接縫 血共毒花一色 雙雙對對媠媠的枝葉若翅 風傷重毋飛，雨傷大聲毋開花 輕輕磕著伊就倒勼假死 毋敢畫風景的花蕊 見笑，活落去的記持 這首詩另一標題：含羞VS統獨。這樣比喻絕無僅有，替此詩標示另一層意義。以「含羞草」之名的詩，相當多，此詩特別，政治指涉。 「一摸著伊就見笑轉受氣/規身軀縮做一支一支刺/鑿入去你愛恨的接縫/血共毒花一色」，海峽兩岸的敵對如碰觸萎靡，但暗刺在其中，對立面依然存在，「假死」是欺敵法。 「掀月光：香蕉」 猴死囡仔無穿褲閣來偷挽芎蕉 聲一追出來 一陣風走甲無看影 記持那飛沿路回憶那閃爍 在欉黃！弓開彎彎的月光 會黃袂爛會爛袂生蟲的芎蕉 60冬前，囡仔攏隱佇眠床邊 半暝若有春夢愈來愈芳 掀月光，看足黃 隨食好落眠 副熱帶台灣，南國風情盛產香蕉、蕃薯、稻米、甘蔗等。旗山是香蕉的故鄉，在南台灣曾經傲立，吸引蕉農熱情種植，輸日價值高，這個經濟作物，地表上看到香蕉樹的親切感。收成時期，偷割香蕉時有所聞，蕉蟲與偷割好價錢的檳榔一樣。盜賊趨之若鶩。「掀月光，看足黃/隨食好落眠」香蕉黃熟，在欉黃好吃，好呷好睡覺。 「命運交響曲」：台灣熊鷹 風聲掠狂 台灣鷹仔斷翼，嘛用靈魂 騎風 指揮一首交響曲 安搭江山 是命運！愈聽 愈近 熊鷹號稱台灣最大型的飛鳥，展翅像莊子筆下的大鵬鳥，這是排灣魯凱兩族的猛禽傳說見證。一說族人死後化為百步蛇，老化後再化為蛇鷹，一種一變再變的象徵，族群傳衍生命與靈魂。象徵指涉族群興旺不絕，永遠屹立在這土地上，高唱「命運交響曲」。 「烏矸仔貯豆油」： 喜鵲（客鳥） 彼陣熱——人 討海人有戴草笠仔無穿鞋 欲走過一大片的沙埔 比過火儀式較恐怖 攏愛先傱入去麻鷀仔跤，遮蔭 頭殼頂若閣有客鳥岫 逐家輪流秋凊 按呢習慣講致蔭 若眷村的鳥仔岫袂烏有 就像烏矸仔貯豆油 這首詩，乍看是鳥性敘述，卻頗趣味，詩人技巧性轉折，讓俚語浮現寓意。也影射不要看鳥不起，不要看人不起，歹歹馬嘛一步踢，不要門縫裡看人，把人看扁了。客家人報喜的喜鵲，「烏矸仔貯豆油」，樹立鳥的風景存在之獨特性。 「金門閃靈」：戴勝 人會認得就是這頂 叫戴勝 一生戴戰火，頭殼攏瑁咧燒 人會記得就是這條 叫閃靈 一頂帽仔飛佇海岸邊一縫仔門窗 閃咧爍咧的靈魂 頭毛會牽絲 金門天頂會閃爍 就是這款鳥仔咧開喙 在金門當兵者，必定對金門寶貝鳥，稀奇特別稱讚不已。戴勝堪稱鳥中小王子，頭戴帽冠，獨一無二。極受賞鳥者欣賞，有人為看這個「頭毛會牽絲」小王子，從台灣遠征金門一窺鳥之寶貝，對賞鳥人有致命的吸引力。 「千翼彈著字：灰面鷲」 以前南路鷹一萬死九千 這陣才知影，台灣有生日 就會看著伊的翼 雙十字雙十字 對天插去 半空中一片 插插的詩 鋪鳥語 透早，起鷹 滿州漸漸對山浮起 墾丁慢慢仔離海去 樹林愈來愈掛意天尾溜無食食 送鷹送到雲——裡做料理 半空中一大片 插插的喙舌 咧相辭 前面熊鷹是鳥類巨無霸，灰面鷲體積也不小，每年十月到來，稱為國慶鳥，大家目光指向灰面鷲，成群結隊不停翱翔，「對天插去/半空中一片/插插的詩/鋪鳥語」，天空美的像一首詩，灰面鷲達人蔡乙榮，帶人導覽天空精靈，以及海邊覓食，在里德森林過夜的群鳥。警察車夜間巡邏，放備獵鳥的獵人偷襲牠們。自然生態保護興起，獵食候鳥禁止法令，昔日山產店販售鳥肉，受到抵制。賞鳥人手上一支望眼鏡，大砲攝鳥機，捕捉最美飛翔鳥姿。 小說家詹明儒小論黃徙的詩提到： 《千翼──台灣野鳥變奏曲》的旨趣，黃徙用意十分明顯，當然就是藉由母語，透過台灣鳥類生態，寄寓台灣風俗民情，人情世故，悅然紙上。歌頌諷喻世事，母語來表現土地上植被、與天上飛鳥，整個時空自然生態演練的變奏曲。 一個觀察者，一個銳利的觀察者，寫實到超現實的時空，記憶與畫面立體感，詩表現技巧卓越，全然融入象徵寓意，空中精靈，森林中精靈。如是，人類天空欠缺鳥類點綴，孤獨寂寞必然。 鳥聲音最誠實，鳥聲音比人誠實。牠們不會掩飾，沒錯，只會躲避隱藏敵鳥追逐吞食，其他，自然飛翔、覓食與棲息。空中美麗的精靈。大小鳥爽翻天的日子，成群結隊，燕鷗如是，白鷺鷥如是，高蹺鴴如是，灰面鷲如是，黑面琵鷺亦如是…… 鳥類雜食性小蟲五穀雜糧都吃，而大冠鷲、灰面鷲、鱸鷀、黑面琵鷺等，以小魚蝦當食物，麻雀、燕子、綠繡眼、白頭翁等以昆蟲蚊蠅為食物。 我們看到鳥之江湖，詩人美化鳥之餘，也對弱肉強食，抱以同情憐憫，出自「愛與寬懷」之心，在字裡行間閃爍顯示，鳥與人相對面臨之問題。 黃徙在詩中也反應台灣政治社會，明喻隱喻表現，我們看到川普、蔡英文……李明哲、李文亮、中國病毒、武漢肺炎、香港反送中 、十青年十萬軍等等主題，都寫入《千翼：台灣野鳥變奏曲》詩集，也不要感到意外，所謂不奇怪的意外，意外必敗。守住台灣主體基本立場才不至於跑錯方向！這就是黃徙的詩想主軸。 捧讀這兩本台語詩集。母語呈現的植物詩境與鳥類詩境，閱讀的感受，自是與閱讀華語不同，哪些差別很微小，哪些差別較大，朗讀兩種語言，就能感受延伸想像，觸動心靈世界的微妙神經末梢。 植物與鳥類，詩人的折射與象徵，反思與反省，甚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藉助詩境延伸台語令人驚喜的張力與創造力！這就是黃徙的詩想。如同路寒袖在推薦詞的形容：「雄雄飛入咱的心肝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