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祖胤在媒體工作20年,現為中央社記者。(鄧博仁攝/邱祖胤提供)
■邱祖胤
我不是一開始就立志當作家,寫得也不夠勤奮,要寫不寫的過程有些曲折,一開始是這樣。
國小三年級從父親的日記裡得知,祖父因事業受挫,抑藥輕生,但在等待的過程忽然聽到有嬰兒狂哭不止,於是尋聲前往,抱來哄騙,孩子卻還是哭個不停,只好去找孩子的母親,還念她說,孩子不能這樣放著不管啊!然後家人才發現他在吐血。
那個有靈性的孩子,就是我,雖最終仍未能救回老人家一命。
每當我跟友人談起這段故事,大家都會一再的蛤──蛤──蛤──,充滿驚嘆及看八點檔的心情,然後以渴求的語氣告訴我,「你一定要把家裡的這段故事寫下來!」我卻遲遲未能動筆,也不想認真面對,只因自小家人避談這段往事,而且事發當時我還小(兩個月大),嚴格說來不算親身經歷,比較像在講一段事不關已的八卦。
2022年出版長篇小說《空笑夢》,於大溪源古本舖留影。(張尊禎攝/邱祖胤提供)
※寫家族史 與父重回故鄉
直到自己有了家庭、有了小孩,才覺得似乎應該做點什麼,至少要讓後人知道前人的奮鬥史,以及關於家族的種種傳奇。畢竟那曾是台灣礦業史上的一頁輝煌,而我的家族恭逢其盛,也恭逢其衰。
想來諷刺,人們總是樂於談論遙遠的歷史及前人的豐功偉業,卻常連自己父母、祖父母做了什麼都一無所知。何謂慎終追遠?三代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有心弄清楚,就算一片孝心。
所幸父親極為健談,而且有問必答,短短數年之內,我便整理出關於家族的大事紀,心想只要照表操課,按時調查,假以時日,必有小成。
有一天我自覺時機成熟,便請求父親帶我回家鄉,踏查家族所曾經營的礦坑,他不但沒拒絕,還帶熱心我去拜訪了幾位老礦工,甚至還安排我與祖父當年合夥人的後代閒話家常。
然而那次我卻感覺到他的不開心,回到事件現場,他反而失去平日的侃侃而談與意氣風發,他畢竟從十五歲起代祖父管礦場,兩千礦工要聽他號令,何等威風?後來家業不堪時代巨輪輾壓,往日風光不再,再回首,難免令人唏噓。回到故鄉的父親竟像個心事重重的老人,又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一種極為複雜的感覺,令人十分不忍。我這才驚覺,自己是在做糊塗事,一道歷經四十年的傷口,它還是道傷口,誰知它癒合到何種程度,或者從來都未曾癒合。時間真能撫平一切?那是政客的說詞;放下吧,往前看吧……這句不是為人子女該說的話。
《空笑夢》新書發表會,國寶大師陳錫煌(中)、紀錄片導演楊力州(右)為邱祖胤站台。(楊豔萍攝/邱祖胤提供)
※寫鄉土誌 故事自動上門
總歸一句話,這項家族史田調工作,自己做可以,帶著父親做,太殘忍;寫下來?那是在老人家的傷口上灑鹽。那日返家之後,我很篤定的告訴自己,至少在父親母親有生之年,這樣的家族故事,我是不可能寫的。
於是,計畫停止。
我不是什麼大孝子,但基本人情世故及做人道理,還是懂得。
卻沒想到,這些記憶、素材,在我的腦袋裡長成不一樣的故事,這便是我的第一部小說《少女媽祖婆》的緣起。每當我寫著淑芬在山城裡奔走,我都能聞到故鄉泥土的味道,那不是我長大後有意識去踏查的結果,而是童年回鄉掃墓時的鮮明記憶,以及父親生動描述故鄉景色與人情的痕跡。
這些東西,永遠都在那裡,不必害怕想起來,只怕你不屑一顧。對一個寫作者而言,故事自己來找你,是一件幸福的事,故事裡的素材源源不絕,更是上天賞賜給你的禮物。
※探礦業史 地底從來沒有奇蹟
何其幸運,我的鄉土書寫,源自於此。雙溪鄉是礦鄉,也是茶花的故鄉,家中幾株從故鄉帶來台北的茶花,至今依然在陽台上迎風搖曳,每到開花時節,總令父母心生歡喜,也許有幾分感慨。
父親說,我的名字是我阿公取的,阿公沒念過書,卻憑自己的智慧及毅力闖出一片天。他從礦工拚到礦主,向台陽承租採礦權經營礦場一九六○年代曾經風光一時,可惜因政府開始進口煤礦,礦場不堪虧損加上災變連連,阿公結束生命,家族事業自此解散,父親和幾個兄弟則承接了龐大債務,這又是另一段故事。
後來台灣面臨全球性的能源危機,許多基層勞力大量投入採礦,為國家度過難關,可惜光是一九八四年一年就發生了海山、煤山等三大礦災,死亡近三百人,政府被迫檢討能源政策,礦場一間接著一間關閉,終至走入歷史。
地底從來沒有奇蹟,如果可以不用命來換錢,誰願意在暗無天日的環境工作,讓家人天天過著擔心受怕的日子,更別提矽肺病、塵肺病等職業傷害(高齡九十的大舅即是一例)。
礦工、礦業曾是台灣的護國神山、經濟奇蹟的勁旅,他們功成身退之後,默默過著該過的日子,一如他們長久在險惡的環境裡無聲打拚,吞忍著無常及苦痛。
底層人民從來是任勞任怨的,但不表示他們就該受到汙名糟蹋。我們的社會果真有一點進步,那是因為你我願意傾聽苦命人的聲音,感念前人流血流汗的辛勞。
我這輩子大概能再寫十本書,一本寫三年的速度,得再拚卅年,要拚到八十歲,都會寫些什麼?應該都離不開我的故鄉,以及許多跟礦坑有關的故事。誰教我父親是礦主之子,母親是礦工的女兒。
※找創作靈感 生活是文學土壤
退伍以後,我進入媒體工作,也算得上是個寫字維生的人,這幾年卻常心生疑惑,寫作到底是什麼?有一定的標準嗎?怎樣才叫好文章?我這樣寫是可以的嗎?卻從未認真尋找答案。可確定的是,我的確愛寫,而且樂在其中。
想起廿八歲那年得了一個文學獎,就自以為了不起,隔年就離開工作了三年的單位,卻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別說做一個專職作家的準備都沒有,連怎麼為生計走下一步都沒想法,三個月沒工作的滋味十分難受,後來就再也不敢擅自離職。畢竟你要養家活口,你要生活,你要對你所愛的人負責。
文學、創作,不是你任性揮霍青春的藉口,你什麼都沒準備,你連三年十年廿年的目標都沒有,跟人家談什麼理想。現實是,你的才氣並不夠。靠才氣吃飯的人多的是,你得一個獎,並不證明什麼。
後來我認真工作,認真生活,也歷經了驚濤駭浪,生離死別。更珍貴的是,我在一份可以天天寫字的地方工作,那等於是你有一把劍,而你有機會天天磨,以及在這裡,你知道有多少高手,進行怎樣的修練,而且可以拿來當飯吃。
生活才是餵養文學的土壤,才氣不是,不成氣候的才氣更不是。成名要趁早,不是一句好話,把名跟利放在理想之前、擺在文學創作之前,就已經錯了,表示你愛的是你自己,更甚於文學。
五十五歲這一年,我拿到幾個重要的獎,這份驕傲,讓我覺得心裡踏實,但高興就那麼一天,因為我知道,日子還要過,小孩還要養,向列祖列宗稟報,向父親稟報,足矣,明天還有明天要走的路,不能停下來。
邱祖胤的父親生前在一張照片上寫著「在顛沛流離中成長的吾兒」。(邱祖胤提供)
我也依然記得,廿八歲那年,有個小子不知在驕傲什麼,誤判了情勢,任性辭去工作,卻倉惶如喪家之犬。引以為鑑。
歲月是個好東西,年紀是個好東西。就像羅曼羅蘭說的,未經歷練的超脫是輕佻的。
面對許多朋友的祝福,我由衷感謝,大部分的人要我繼續寫,不要停下筆來,我謹記在心,我一定會不斷的寫,我的筆一直到我手不能動了、眼睛看不到了,甚至失智了,也還是會寫個不停。別忘了,我的正職是新聞工作,你們也還看得到我東奔西跑的身影,此時請當我是個記者,而不是什麼作家,更不是什麼得獎作家。
我感謝自己擁有書寫的能力,讓我得以在書寫的路上安頓身心,也期盼持續用這枝筆拓展自己的視野,持續探尋這個有情世界。可以的話,願能用這些有限的文字,帶給人幫助,或者安慰人心。我以此自勉。
安頓身心有很多小法,圖為邱祖胤閒暇描繪菩薩一景。(張尊禎攝/邱祖胤提供)
邱祖胤簡介
小時候想當畫家,長大後卻一直寫字,後來發現原來是熱愛創作。輔大中文系畢,曾任報社記者、副刊主編。小說《少女媽祖婆》入圍台灣文學金典獎,《心愛的無緣人》入圍台北書展大獎,《空笑夢》獲巫永福文學獎、金鼎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