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領台北市立大學「行旅讀書會」。(攝影/台北市立大學)
顧蕙倩
一、CAOS
總是會身處不是同溫層的星雲與星雲間。行星、恆星、星系、星系際空間、次原子粒子,以及所有的物質與能量。
在宇宙的星際物質間漂浮,身處其間的外星人想要設定的終點站,其實不見得會是地球。其實是享受漂浮本身。(地球上的物理學家傳訊說:果然詩人是超星際、無知識重力的暗物質呀!)
我回訊物理學家說:依照你的知識理論,我的降落地球是因為尋著「載體」本身吧!尤其當我偶而想降落某星球的時候,發現某些無法形容的重力、引力在拉扯孤獨的漂浮。
物理學家又回訊了,「何必來地球呢?地球藏汙納垢還互相訐譙,而且地球人發現你的怪異行徑,會競相抓你來研究,甚至肢解泡福馬林,然後成為眾人貼標籤的博物館寵物。」
「只有地球人會這麼想吧。地球其實不是我的終點站啦!」我在物理學家的line裡,還是習慣回著簡單的話語。
我和這位物理學家是莫逆之交,有時想念自己漂浮的星雲意象時,他是我思鄉的知識依據。因為他,我得以知曉自己從哪裡來不是沒有知識性的詮釋,能在星雲與星雲間自在流動,也非只依賴意象與詩句。尤其當我想回家時,物理學家就會以長篇獲獎的知識理論與推論的知識模型,來構築我的未來。他其實想告訴我的事我心裡都知曉,「你降落的載體來自偶然的碰撞,但是當你想要再以同樣的載體返回你的最初時,那些吸納在你記憶裡的龐大知識與文明,將會讓你再也回不去了!」
與「不純人聲樂團」參與大稻埕音樂說書劇[望春]的表演。 (攝影/純純電影音樂咖啡) 當然我寫的詩,這位物理學家是欣然看待的,那是人類文明的一部分呀,他總是這樣回答我。他是我降落地球後認識的第一個地球人,也是唯一知道我的來處,而不以為意的怪咖。
地球人總自以為某個自己極度不熟悉的外星人,會多麼渴望毀滅地球這個高度發展的藍色文明,所以兀自發展出諸多防禦系統,勾勒出多少恐怖又神秘的外星武器,隨時監控可能取代地球人的外來物種。我慢慢琢磨地球人的喜惡,曾試圖傳遞出地球人的風景不見得是外星人的風景,然而那些無所不在的阻力與重力,讓我決定還是繼續假裝自己是地球一族。
於是,我繼續持守自己的星圖,身為外星一族,而今只是選擇了某一條行居的軌道,繞行在太陽系的星球與星球間,進行自己的旅行地圖,降落地球,以一支筆一首詩為載體,構築自己的星系旅程,微觀自身以外的文明世界。
地球,只是其中的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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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在歌聲裡
身為外星一族,並不是一出生就知道自己來自所謂外星的神秘身世。襁褓時,居住在低窪的盆地邊緣,遇颱風豪雨,水圳密佈的鄰里便開始如太初汪洋般原始迷離,母親便會將我安置在閣樓小床上,一任水煙瀰漫,文明家具全成了無依的浮木。待水退去,泥沙覆地,歡樂與爭執如泡水的填充玩具,一切都得回到原點,丟棄再重來。小小的我卻不生意外的心。好像這中間發生的事已經司空見慣,留在小孩子的記憶裡,只片段如電影般的畫面,持續著上映整個星系旅程的一部分。那些記憶,隨著家裡開始有了第一台勝利牌電視,有了第一台卡匣式收錄音機,一張張畫面,開始自動流瀉如星雲,自動排序為意象,吟唱著屬於自己的主題曲。
我也開始從歌詞的敘述裡,找尋外星族人傳遞訊息的密碼。不論是瑞典籍的ABBA合唱團,來自澳洲的Air Supply,或是每週六晚上鳳飛飛的「一道彩虹」,隨著宇宙間傳遞不同星系的語言與密碼,我也開始接收、吟唱、附和與流淚。原來,我身邊地球人冗長又情緒性的自言自語,並非我輩語言。難怪我無法順理與之對話,只想在一旁靜靜等候洪水退去,話題結束,回到最初。
隨著80年代台灣民歌運動的興起,我的星系版圖開始有了地球語系的詩歌。
那些詩歌裡的意象,開始連結宇宙星圖裡錯過的星子,可能是億萬光年遠的大爆炸,也許是未曾企及的暗物質,都因著詩的承載,而能來到我所暫居的藍色星球,然後靜靜地靠近我,與我相和相應。我受到的震撼,只能說給物理學家好友聽,他知道那宇宙間尚無法證實的暗能量與暗物質,是唯一能依知識邏輯解釋的詩歌現象,也是他願意耐性聽我朗誦,且為我分析的永恆力量。
內心一片一片的星圖開始逐漸聚集,逐漸拼湊的愈來愈完整,即使它們隨著時間的黑洞依然不斷被吞蝕,不斷消逝突變復增生是如此巨大,但是,那宇宙初生的混沌與大霹靂,彷彿都因為詩,而有了內在的秩序。不管地球人如何重建自己的權威,不管身邊的知識殿堂如何試圖說服著我,我開始擁有屬於自己的太陽星系圖。即使我依然無法順利與地球人訴說。
詩,是宇宙永恆的太陽。藉著詩的創作,秘密的交換與解讀,已成為我的日常。而擁有地球人軀殼的靈魂,也不需再擔心害怕自己有一天會忘卻故鄉的召喚。我詠詩呼喚同類,我用詩看見自己,不再需求自己的被理解。即使眾人以語言權勢霸凌,試圖同化或是孤立,我的靈魂依然矗立在詩的星子上,以孩提時在閣樓眺望洪水的心情,將一切僅以敘事手法傳遞的語言與情節,精煉為一個又一個的星雲意象,然後,沈澱為自己族語的詩歌意象,繼續運行在混沌又充滿秩序的宇宙星系裡,運行自如。
後來我發現詩的密碼,其實是可以在地球一族間秘密流動著,那些意象流動的方式是自由、有機而節制的,透過意象、音韻、旅行與情懷,能夠成為新的太陽系,甚至銀河系。
那是我居住地球,逐漸累積時間與空間之後,才發現有人傳給我一張又一張的有趣星圖,居然也有我的足跡,但是繪圖的人,其實並不是我。但是,這些殊途同歸的星圖,一張張的拼貼,居然可以拼成一張嶄新的星雲圖,彼此流動,又安靜運行在各自的軌道,卻隱隱然在相遇的當下,翻開星圖,才赫然發現,我們原來竟屬於同一星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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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旅途中
發現這些星圖出現自己的足跡時,覺得已不能再掩飾自己暫居旅圖的秘密了。星雲與星雲間的流動,不斷帶領我認識著地球的時間與空間,讓原本只活在意象裡的我,開始在地球各地旅行的同時,輔以敘事與影像書寫來傳遞更多的可能語彙,發現詩以外更多的載體,讓我能在不同的重力與氣流間,安然降落。這些散文式的載體,讓我來到不同的旅途,有時是一名研究員,有時成為報章雜誌的主編或採訪記者,有時又成為出版社的書籍作者,讓自己原始多元的旅途有跡可循。而知識重量與文明權威的批判量爆增,讓物理學家朋友忍不住狠狠提醒了我,希望我能更清楚自己的來處。
我來自的星球他雖不了解,但是我們同是宇宙的塵埃這是他唯一能肯定的,因為同在時間、空間與宇宙包含內容物所構成的統一體裡漂浮,「妳再怎麼熟稔使用我地球族人的語彙,別忘了,語彙仍然只是載體,妳仍然擁有孤獨的語彙,而你我,仍然活在穿越時空的旅程裡。時間和空間,仍然是妳處理自己流動星圖的重要座標。不管是旅行於銀河系四大象限還是充滿暗能量的第五元素,空間高度是玉山頂峰還是李冰的重慶山間古道,時間的軸線是山海經的神話,還是AI技術繪製的未來世界,妳呀妳,上下四方,古往今來,妳的載體依然要有書寫的指揮艇。讓時間與空間將你的星圖、語彙與意象,各自歸位,互有重力,自在運行。」他特別一再提醒我,在我下一趟旅程開跋前,希望我想想,這些美麗的相遇,終究只是宇宙運行的巧合嗎?
在旅途中,嶄新的語彙引領我發現更多的語彙,陌生的文明開啟我對原古更深的好奇,書寫讓我整理腦海不時出現的意象,以更多想像或既往的時間與空間點,來安置這些如星雲般的星際物質,構築屬於自己的星雲圖。有些星子已然爆炸飄離,有些星子正在隱然成形,有些未知的宇宙還在更遠處等待發現。我好奇的問物理學家朋友,究竟呀,這些都將消逝,那他們,我們,還有這些書寫的星圖,是否都將灰飛煙滅呢?
物理學家朋友呀,還是以一貫知識性的分析冷靜回答著,「不會的,太陽即使爆炸,她仍然不會全然消失,質量守恆定律,妳知道嗎?太陽仍然會以不同的碎片運行在宇宙之間,直到遇到新的物質,產生新的可能。」
顧蕙倩簡介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學士、淡江大學中文所碩士,佛光大學文學系博士。曾任中央日報副刊編輯、國立師大附中教師、現任教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曾獲師大噴泉詩獎、臺北詩人節新詩即席創作首獎、2014教育部特色課程特優獎、2016國家文藝基金會文學類創作補助、第51屆廣播金鐘獎「單元節目獎」。
著有詩集、散文集、漫畫劇本、論文集、報導文學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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