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承德
1924年11月5日,是賀敬之出生的日子。日曆,曾經把這一頁的心肺給撕裂了。記憶,卻又把傷口重新尋找了回來,然後進行細緻地縫補,署名:在苦難中出生的名字。
1924年,意味著什麼呢?這一年很不平靜。印度洋沒有發生海嘯吧?但這一年發生的事情卻比海嘯還要嚴重——「軍閥之間的混戰尚酣。」往小了說,江浙軍閥打得鼻青臉腫。往重了說,第二次直奉戰爭,打得皮開肉綻。總之,是軍爺們打得不可開「膠」。一旦開「膠」,就是生與死的屍骨。一旦開「膠」,就是悲與歡的苦雨。
這一年,雖然溥儀被趕出了紫禁城,但是地主階級的皮鞭,仍然在村子裡耀武揚威地吆喝著,令人心驚。1924年的賀窯,幾乎處於停火狀態。賀陶的生意,沒有了往日紅紅火火的勢態,頗有幾分荒涼。這種荒涼,在整個賀窯村裡蔓延。每個人的心裡,都描繪出了幾份淒涼。貧窮,是幾十戶人家必須要頂在頭上的烏雲。貧窮,是幾十戶人家必須要握在手裡的農具。衣食住行,是天底下的老字型大小工程。生意敗落了,家底蕭條了,吃飯成為賀氏子孫當時最大的難題。
11月5日,意味著什麼呢?冬天已經來到。英國詩人雪萊曾經說過:「冬天已經到了,春天還會遠嗎?」話說得輕巧,聽起來像是錦上添花,頗有幾分詩意。只是這個冬天,顯得特別漫長。它是失意的。1925年的春天,總是顯得那麼遙遠。誰來雪中送炭呢?
母親沒有一口像樣的飯菜可以吃,兒子哪里有什麼酥油般的奶水可以甜呢?母親流著饑餓的汗!每一滴汗水啊,卻都像是狼崽子,在那裡凍得瑟瑟發抖。兒子趴在母親的懷裡,吃的是母親捨命的血……
賀敬之剛一出生,太陽就不見了笑容,畢竟他是在漆黑的夜色裡出生的。舊中國,社會太黑。茅草屋,燈光太黑。窮苦人,一年到頭,沒有一個平安夜可以享樂。漆黑的夜色,給日常生活平添了幾層迷茫。
賀敬之的哭聲,很明顯,是屬於營養不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家中的每一個人,臉上都沒有藍天和白雲。如果換作是在今天,「生個帶把兒的」,至少能夠讓家族笑上三天。可是在那個時候,一個男嬰的出生,只能讓祖母、母親和父親痛徹心扉。又多了一張吃飯的嘴。這是一個小叫花子,名字早就入駐丐幫啦!
不信,你看——祖母跪在牆角裡,嗚咽的聲音是虔誠的囚徒。瘦弱的身影,是心地乾枯的柴禾。她從憂愁的眉頭裡苦澀地展覽出來的一句禱告辭,竟然是:「俺用什麼來餵養這個孩子啊!」是呀,家裡整天吃不飽,家外整月穿不暖,拿什麼來供養一個孩子的整年呢?作為家裡的長老級的人物,祖母是家庭的代言人,不僅是替自己代言,更是在替賀敬之的父母代言。
夜色還是那麼寒冷,並沒有因為誰的禱告而溫暖半分。夜色還是那麼漆黑,並沒有因為誰的沉痛而明亮些許。父親連頭都抬不起來了,那是沉重的心情在捆綁著他。他是被壓著的,亦是被押著的。失魂落魄地躲進村中的酒館裡,父親賒賬買了劣質的酒,並以此來麻痹頭疼。誰曾想,頭疼得更像是原子彈快要爆炸時的情形。這不是對答案的尋找,而是對「心靈的藥方」的驅逐:「你去流亡吧,蒼天!你去逃生吧,大地!」唯有母親,緊緊地把小心肝兒抱在懷裡。這分明是想讓他更溫暖一些,讓愛神和他走得更近一些。我知道,那裡面有美好的夢境,彷彿就是一場春天的約會。
有人說,森林裡的鳥巢翻倒了。而幼小的賀敬之,就像是一只雛鳥,躲在下面哭,不停地哭……他的淚水,不止是屬於他一個人的,還是屬於整個家族的。
史料記載,賀敬之是唐代大詩人賀知章的後裔。「詩狂」的在天之靈,會保佑這個小生命嗎?讓他活下去吧!讓他活出太陽的模樣來吧!更何況,賀氏家族倒車的勁頭也該叫停了。可是誰來驅車?誰又來開足馬力向前沖呢?一切都是未知數,只等著月亮來解答,只等著太陽來解答。
賀敬之的父親賀典謨,心中頗有幾滴墨水。「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賀典謨不僅繼承了父輩的忠厚基因,還繼承了父輩的詩書文化。更重要的是,他把這種基因文化遺傳給了賀敬之。薪火相傳。總有一天,賀氏佳人,能夠用心照亮漆黑的來路,和月色一起唱歌,和陽光一起狂歡。
小賀敬之的啼哭,打開的是一張饑餓的嘴,更是一張求知的嘴。眼下,淚水註定不是奶水,還無法填飽肚子。他必須在起名字上增長學問,增長志氣。這可不是什麼唯心主心喲。我確信,賀敬之是個唯物主義者。
賀敬之的大祖父賀祖介非常重視這個小生命的誕生,並且把他視為小宇宙、小恒星、「小地球」或「小太陽」,欣然給他起名——賀敬之。賀敬之中的「賀」,是一個偉大的姓氏,裡面流淌著祖先尊貴的鮮血。「敬」是輩分,是一把不必站著的交椅。名字中最有學問的是壓軸的這個「之」字。可是這個「之」字,究竟有幾層意思呢?字面上的理解,「之」是文言虛詞「之、乎、者、也」中的排行老大——NO.1。大祖父希望賀敬之從小就要發奮讀書,不是勇爭第一,而是智爭第一。智慧,是心靈裡面最美最母親的佳餚。腦海,可以成為它的文化廚房。學習,可以成為它的最美廚師。「之」的深意的第二種說法是,「之」字與賀知章的名字中的「知」字諧音。賀知章,顧名思義,就是:「祝賀你呀,可以知曉文章!」說白了,他就是想讓賀敬之做個大詩人,像賀知章一樣美名遠揚,重振賀氏文化的雄風。
一個人,在天地間立足,不僅要敬重別人,更要讓別人敬重。敬人者,人恒敬之。誠然如是,只有強我賀氏文化,才能夠壯我賀氏家威。賀敬之後來果然不負眾望,他以名字為使命,完成了一個家族重大的精神寄託。待到雛鳥羽翼豐滿的時候,他已不再是一只小麻雀了,而是一只大雄鷹,可以展翅翱翔在天宇之中。
賀敬之,一個從黑夜中破殼而出的小鳥,與苦難同行,和風雨同舟。只因心中有遠大的志向,他腳踏實地地走下去,活出了一種壯麗家國的詩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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