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舟
玉蘭辭
一
看不見爐火,誰把月色鍛打成花瓣?被反覆錘擊的月白,分層溶於人寰,去腥除膻。口含清冽的風,爍出人間暖色,偏旁部首的散佛,一律清水妝扮。像民國女子,懷抱一本線裝的詩歌,走出碼頭。
剪刀裁出的麗衣,有低溫燃燒的紋理,暈染的蕊,像少女的驚悸。綻放,不必懷疑周身妖媚的微風;落下,也不用憂戚,是誰剝奪了玉蘭花遠古的尊容。形似白雲,心甘情願做藍天的臣妾;沒有羽翅,它可以從杜甫的柴屋飛到宋朝的華庭。
穿過秋的薄涼,懵懂的小神仙,有它投胎人間的步履。當它從千年的老樹,伸展腰肢,人間有歡呼雀躍的好辭。微啟芳唇,始終不語。必然是三番五次的緘口,才能守住一世的秘密。
二
身單形瘦,卻可以祛風散寒;人間總有心堵的事情,求它賜你通氣理肺的秘方。它攢足了勁在開,就像詩人噴礡而出的才情。它們落在枝頭的樣子,模仿了鴿子落下時的驚悸。每一朵玉蘭的綻開,是另一種質地的大雪。綻開或凋萎,它婉拒任何理由的挽留。約一只蜜蜂進駐,多厚的寒,都只會把居所變成月宮。風安撫了塵灰,再把花香呈給諸神。這時候天空與唐朝的表情一致,彩雲等著雨水輕輕抽絲。
我在玉蘭花樹下盤腿而坐,並不想戒掉嗔癡,而是想與之作隔世的交談。玉蘭花開,所有的日子都適合喬遷、嫁娶和動土。主人賜我玉蘭花茶,一棵千年的大樹立的杯中,每一縷香息佈陣風吹雷動。
暗生的香,浮起公主含羞的淺暈。前世的秘密,突然被枯枝挑破,又像是天遣的仙女,正在試衣。當我把一朵玉蘭捧在手裡,這時候它高度擬人,像鄰家女孩,臨風皎皎,肌膚凝雪。
三
此刻,一萬朵玉蘭落在枝頭,像一群找到了家園的鴿子,儘管這是冬天,風冷如劍,地凍天寒。玉蘭不言,我知道,它的綻開,透露了內心的竊喜。
我管不了玉蘭花開多久,才叫熱烈,落多少才叫歸去?站在玉蘭花樹下,我知道該有一個下午,用我忙碌的心,完成停泊,像一朵玉蘭調伏己心。
第一朵玉蘭花落下來,無限接近神的殿堂。
桑昭哩
雨水清楚,這一夜,連山茶花也會多夢。有人理著戀人的掌紋,有人看彗星走過馬路。所有的草山,都被春風梳洗得直接可以當床。一條生過氣的河流,把落花牽出了山岡。
葫蘆,系在手持火把的男人腰間。舊時的新郎,比葫蘆裡的酒還要不安。有人走到了一起,有人隔著陰錯陽差的嗩吶。才有五百年的桑昭哩,娘子半新,新郎已老。
相信,是那棵樹替你,站成迎候。傷感濃了些,但不用兌水。這時候,月亮泡在菖蒲塘裡拒絕出來,出浴的只有穿堂的花香。水是往事的砍刀。阿朵一進密林,就是春天裡,開得比火熱烈的杜鵑。
準有一個羞答答的早晨,有人穿錯羊皮,有人找對家門。
古調
愁太濃了些,俐侎人通常的做法是,讓酒解圍。
也不知這個黃昏,是不是俐侎人被人追殺的黃昏?當然也不用相信,此刻烏木龍山上殘陽,是種悲痛。張金保與一瓶燒酒坐姿相同,他要調試大葫蘆絲的音高,順便理一理口口相傳的調譜。音符在弦篾間跳上跳下,一個俐侎寨的人與歷史忽近忽遠……古調老了,噸位很足的時間,卻不能將其掩埋。它跟隨俐侎人,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陰陽角逐的祭壇,雞毛撣血,禱辭獻媚。酒還原為五穀,婚姻還原為密約,日子還原為混沌。古調再起,愛情心花怒放,日子五味俱全。
哦,現在,該勞作了,古調暫時交給山神。現在,把包穀播到地上,得給拉犁的老牛唱一些高興的小曲。
有些古調是指路,有些古調是傾訴。沒有離世的譜,只有醒著的夢。
女織
一根線,可以結出花朵。衣袂的銀泡,有祖母笑起來的樣子。
紡車已老,線還年輕,還只能用抒情的動作,抽出棉裡稠密的記憶。那些溫暖的花朵,在山坡,與蟲害與冰雹,打了六個月的遊擊。
織進張金保母親的哈欠,蚊聲,屋角的灰塵。織進張金保妻子的苦悶,淒涼,夜色淹沒的枯燈。穿過,僅僅是一塊棉布嗎?
要趕在雪落之前,鋪展開來的棉布,供繡花的針腳,出門遠行。浸漬,印染,全靠山間的板藍根葉,山重水複的藍。
那些花朵,有柔指的體溫。蔭幹的粗布,除了衣袂,還有一些用來包上沉香,朝心上的男人狠狠地砸去。
阿朵
山背後的草棚,有顫動的光焰。升堂,請公公清念你給小鳥上書的奏摺,接受山花,為你請安。
你設計後宮,一定帶上奶奶留下的紡車,羅敷采桑,你好找緣由,出宮剝蔴。你要去無人知曉的河邊,傾盡愛情為你釀造的苦水,按時回宮,無人知曉敷衍在臉上的春風。
你老舊的村莊,依然等著懷抱葫蘆絲的阿幽。他有小學畢業文憑,還有三畝七分的水田。流水走得比時間還慢,梨花開得讓人想啖。
你退賠了阿幽的針線錢。烏木龍一山比一山更接近雲彩,卻沒有天梯,讓你看見外面的世界。
你在天生橋讀完小學,初中通知寄到家,你已確認自己人在上海。你不用採茶栽秧,把所剩不多的精力,喂進機杼與梭子。
當然,天亮的時候,也沒有花香與白雲圍著你轉。
千獅山
山上有獅子出沒。點石成獅的人,放置了供獅子洗浴的幽藍深潭,就下落不明。一山不養二虎,在劍川的山中,一千頭獅子卻可以和睦相處。
把一座山裝在心上,就必須去聽獅吼。石頭的呼吸,可以弱小細碎,但絕對不會口是心非。我看見獅子的牙齒,還拈著凜冽的風,精神百倍的鬃,早已失水。
我用手撫摸了獅子高傲的眼神,怕它真的吼起來,我變得規矩和小心。我還是願意把它們還原為石頭,再卸下它的凶相。
這樣,2600多頭獅子,即便在聚議,我也敢去旁聽。與石獅相處久了,我清楚,有些獅子需要怒目,有些獅子需要糊塗。有些獅子餓得目光低垂,有些獅子瘦得想飛。
到底是誰,讓一塊石頭喜怒無常?
獅王其實也管不了,個性各異的獅子們,有的與女遊客摟肩搭脖,有的與春風亂作一團。與我一樣的遊人,肯定有這種想法,領一頭石獅下山。只是擔心,人世比山間還要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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