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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年前,一位滿懷壯志的年輕建築師踏進了花蓮、臺東境內的沿海地帶。東海岸的壯闊奇景與太平洋的風,讓他感受到迥異於臺北都會的異樣風情。
接下來的時間,他陸陸續續在當地完成了成10 多件的個人住宅,每一個案子都會親自在當地住上一段時間,接著再花兩年來思考設計。這段歷程,讓他開始細細感受著土地、居民與空間的深刻關係,也反思作為建築師對環境帶來的影響。
二十九年過去了,陳冠華帶領一群和當年自己年齡相仿的學生來到屏東縣的潮州鎮,找了一條安靜的街巷待了下來,和當地鄰舍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他抱持著慎重呵護的態度去記錄這些故事,作為尊重土地以及對在地居民的回饋。
陳冠華,美國奧勒岡大學建築碩士。現任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學系主任兼所長,曾任教於實踐大學大學空間設計系與建築系,研究領域為建築設計、建築理論與建築史,並持續進行建築與室內設計。「花東海岸小住宅」是主要的建築代表作品。
▍「一個非常有自信有自尊的社區意識,就能夠有效維持當地的自我品質,並在過程中形成文化的特殊性。」 ──陳冠華
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學習、一起創造
台灣設計展是由 TDRI(台灣設計研究院)主導推動,自 2003 年起推動至今,已是臺灣每年最具規模的大型設計展會之一。以甄選方式與各縣市政府共同主辦,整合中央與地方資源規劃主題性與特色化之展覽內容,針對地方文化、生活及公共建設與服務等領域應用創造地方發展的機會。經過多年下來,它讓本土設計師對於成長的環境有更多使命感,也讓新的創意方法越來越被臺灣社會所接受。
目前全臺灣都在舉辦的地景藝術節,主辦單位會邀請外來的創作團隊來到這些不同地方,經過他們自己的觀察與反芻,以創意能量來產生新觀點進行藝術創作或設計商品,讓在地居民可以藉由這些外來創作看到一個不一樣的自己。
當這些知名設計師在地方從事創作生產時,也同時把一套新的商業模式與機會帶進來。比方說專門為某地所設計的產品,必須要去當地旅遊才能取得,這套模式可以跟觀光局進行長期合作,除了振興當地旅遊業以外,也能讓不同地方進行跨區域的交流。
工作室戶外場景。
不過陳冠華對於地方有著另外一種看法。他以過去長年在花東從事住宅設計的經驗,再加上後續的分析與思考,最後產生了一套獨特的工作方法學。他認為自己能夠為地方做的不只是商業行為或展覽活動,而是可以將更多的情感與生命投入於其中,真實的在這裡生活,親身感受當地的土壤、人文、氣候,隨著時間累積而產生更深刻的連結與感受。最重要的是,必須以非常謙卑的姿態和在地居民共同進退。即使他和團隊在基隆已經長駐六年了,也仍然不敢妄稱自己可以代表基隆做文化發言。時至今日,仍然花費大量時間在當地四處走訪、細心謹慎地觀察當地的大小事,努力尋找下一個可以嘗試發展的題目。與當地居民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學習、一起創造,這是陳冠華認為最重要的事情。
「原來基隆冬天這麼冷」、「原來從山上看基隆這麼美」這些只有在當地生活才能夠有的深刻體會。理解到在這個地方的生活與文化下,應該要用怎麼樣的方式去解決問題,例如從清潔整理的過程中,發現剩餘的廢料無法像其他地方那樣輕易搬動,所以選擇敲碎後重新再利用的途徑。當這些經驗跟自己原本的想像重新驗證後,也才能理解不同的生活方式與環境,會滋養出截然不同的設計與創造。
拒絕囫圇吞下外來美學
這當中也有對臺灣這個環境的省思。人們普遍對現實環境會有很多批判跟不滿,以前的方法就是從歐美日這些先進社會搬移他們的理論與模式回來使用,這些美學乍看之下很美,因為那是他們已經發展成熟的東西。但是臺灣仍處於出初萌芽的階段,對外來優勢文化自然會產生崇拜與自卑的心理態度,強迫自己必須毫不猶豫地接受所有的外來事物。
「三四十年以來的囫圇吞棗,其實我們是吞不下去的,」陳冠華說「這種方法,對臺灣客觀的物理或非物理環境沒有真正的幫助」。這也是陳冠華與團隊在地方做事情的時候,盡可能避免重蹈前人的覆轍。「答案不應該是我們可以回答的,我們能提供的只有相對比較合理的方法。」臺灣不少城鄉的公共環境與街町巷弄讓人很不滿意,陳冠華認為那不單只是美醜的問題,而是缺乏合理對待事物的態度或方法造成的結果。
他決定從清潔整理這些很基礎的活動開始,來幫助在地居民對自身產生尊敬愛惜的認同感,不再有「自己是不重要、不值得被好好對待」的心情,不再有隨便穿、隨便吃、隨便活這種不珍惜自己的態度。陳冠華認為,當一個尊重自己的態度被滋養起來以後,就會開始萌生創造力。這才應該是臺灣當前最重要、最需要去好好經營的事情。每一個地方都有自己的獨特性,但是一切都得從對自己的尊重萌芽開始,接著才會產生屬於自己的文化、方式與美學。美學與文化並不是一個結果,也無法由上而下去刻意為之,這背後需要的是自己的自尊與自信,也無可避免地需要經歷一個漫長的自我歷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可能會面臨成功、也可能會面臨失敗,但是成敗並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因著這些過程經驗豐富了原本的生命,而由這樣一群人所構成的這種生命,就是文化與美學。
池上穀倉藝術館,攝影蔡詩凡。
傳統廟宇呈現臺灣文化的精緻優雅
在臺灣談到「草根性」,很容易聯想到的是一種「負面印象」,像是吃檳榔、穿夾腳拖鞋、語帶髒字等等的。有一段時間,「本土化」很容易被這樣草率定調,陳冠華不認同這種描述,他知道臺灣的文化其實早已有自己細緻優雅的那一面。舉傳統宗廟的空間為例,以歐美日的審美角度來看會覺得是一個很世俗的環境,但是在起初這些傳統廟宇不只是宗教中心,還富有文化功能,提供很多價值觀念的教化與傳遞。他們會找書法家在牆上揮毫、繪畫家在牆上作畫,這些活動反映出當時的居民與地方望族對文化的尊重與提倡,一種莊嚴的氣質繚繞在寺廟空間中。
一個用心經營的寺廟並不總是追求華麗精緻的形式,而是在有限的條件下努力蒐集各方最好的文人與工匠,一點一滴地堆砌出簡樸卻不失用心、真正實現信仰意義的環境。然而近三、四十年,原本的寺廟空間外卻被後人任意搭建了五顏六色的鐵皮屋,只是應付當前狀況急就章的舉措;或是一些資產充足的廟方,千里迢迢從海外訂製了整套石雕裝飾覆蓋了原本的空間,於是過去長期堆砌出來的共同意義在空間上就消失了。這套模式導致了人們失去自己的文化態度、失去信心,退縮起來把自己內在的真實性禁錮在這些華麗的假面下,變得越來越封閉保守。
池上的穀倉大家的藝術館。
陳冠華認為,我們現在雖然都受了歐美日文化的薰陶跟訓練,但最重要的一步仍然是要回到自己的地方,回到內在原初的環境,踏實地在那裡生活、工作,這樣才能真正把自己的內在健全地生長起來。最重要的是與地方居民的「共同創作」,只有面對一樣的處境才會有同樣的出發點與目標,雖然每個人都會有不同想法,但只要是為了共同目的,即使有不同意見也依然能幫助彼此更往前一步。
這些傳統社會曾經擁有的用心細膩,就是陳冠華想尋覓屬於臺灣自己的共通語言,讓這些文化特質能重新與現代社會連接起來。
從藝術節到群體認同的榮譽感
駐村藝術家陳俊華帶樂齡班寫生。
臺東縣池上國中的校長曾經提到,自從他們開始舉辦秋收稻穗藝術節以後,池上國中現在的升學率是全臺東最高的。
這個經驗讓人看到藉由藝術節的共同舉辦,凝聚自我認同的儀式能引發在地居民的榮譽感,這個榮譽感甚至會內化成為追求自我向上提升的動力。
陳冠華回憶過去在池上辦活動的經驗,消息才剛發出去沒多久,馬上就聚集了兩百多人響應。這種對地方的高度認同與榮譽感,才能夠讓位處在花東縱谷池上的區段,一路上可以完全沒有電線杆,也沒有任何新建的農舍,每一位農民都願意自發性去遵守訂定出來的規則。一個非常有自信有自尊的社區意識,就能夠有效地維持當地的一種自我品質,並在過程形成自我文化的特殊性。
陳冠華分享,在臺灣剛開始有社區營造構想的時候,池上算是最早出來響應的地方,當時就有一群人主動出來從事這些社區運動。其中最成功、最具標誌性的行動,就是他們成功對抗了當時的政府與臺灣的大糧商,建立了自己池上稻米的標章。池上標章是以地方名義而非以公司行號作為標章,這是絕無僅有的,當時那些人是綁著白布條親自北上臺北抗議,這些行動讓池上居民的自覺性非常高。也因為曾經共同走過這一哩路,讓池上有著堅強的組織性與動員力。
池上藝術文化協會的會長梁大哥,將穀倉以「一個月一塊錢」租給台灣好基金會,讓他們來經營池上穀倉藝術館。即使到現在,這個單位仍然是在地居民以自發性的方式組織動員,運作過程中完全沒有跟公部門拿過任何一毛經費。即使放在全世界的經驗來看,池上的自主性與動員力所達成的壯舉都是相當罕見的。
駐村藝術家蔡育田。
社區再造的過程中,常常需要藉由「無償」的方式鼓勵居民接受改造的體驗,當中有不少與人相關的故事是值得再三玩味的。在社區長期生活的居民,一定都會對彼此或是對社區有一個自己的想像或投射。某些居民在閒雜無事時,喜歡在社區到處遊蕩串門子,交流各種情報與八卦。當他們遇到外地人的時候,也喜歡稍微在一些客觀事實中加油添醋,裡頭夾雜的大部分是他們自己的心情。這也是一種很可愛的鄰里文化,人與人長期生活在一起會彼此共構豐富多樣的敘事,這些真假參半的內容雖然不一定是事實,但是也非常真實反映在地人生活於其中的心情與感受。
一個城鎮的發展背景也會同時影響居民性格。比如說潮州是從商業發展起來的地方,與池上農民厚實儉樸的性格不太一樣。商業性比較強的人,對陌生人會有比較多預前評估衡量的習慣,也許只是一種初期的不信任,但是其實仍然保有地方居民可愛的性格。陳冠華的團隊進去到坐下來以後,常常會被在地居民留下來一整天,從早到晚端出各式各樣招待的餐點茶水,那種熱情與好客是非常純真又可愛的。
以粗獷質樸迎戰精緻審美
在設計東海岸住宅系列的時候,陳冠華曾站立在東海岸沙灘上,面對這麼大的風、這麼大的海洋,不禁有感站在臺灣的土地上面對太平洋,應該是抬頭挺胸、勇敢堅強的姿態。他當時很想擺脫來自臺北市流行的過多裝飾華麗的設計,所以當看到太陽從太平洋冉冉升起的景象深受感動,覺得自己從中得到破繭而出、質樸的力量,這是當時在思想這些住宅意象的概念。
起初,他仍然想過以安藤忠雄常用的清水模為主要材料。某一次他開車行經橫貫公路,在太魯閣峽谷段看到工務局用混泥土去補強坍方的基礎道路,這些混泥土與河床上的岩石在自然風化的侵蝕打磨下,自然而然地融為一體了。他靈光一閃,既然臺灣已經存在了最適合的材料,為什麼要捨近求遠去模仿日本人的住宅美學呢?最後,陳冠華選擇了這種粗獷原味的混泥土作為主要材料,他希望這些住宅能夠如同花東裸露的岩石一樣長年屹立在東海岸上,不因時間的鑿印與痕跡而失去美感與姿態,反而能沉澱出一種深沈的味道。這種混泥土在臺灣的建築工地是很常見的基礎建材,而陳冠華一反長期被奉為圭臬的主流審美,選擇了他認為最能反映地方風情的素材。
至於與現代主義的關係,他則是有意識地將原本的空間組織性徹底分解,不沿用傳統現代主義平面關係去連接不同的機能,而是讓這些空間各自獨立分散開來。連接這些空間的方式需要經過接觸自然環境的廊道,而非隱藏於室內動線。這當中也有想過以這些作品,去跟臺北都會區的流行消費型住宅進行一種辯證。
陳冠華的每一棟作品設計過程大概需要花費兩年的時間,每一道設計程序的產生需要做兩百多個模型去研究分析。雖然從外表上看起來有些粗糙,但是背後都是由大量縝密的思考與感受堆積出來的厚度,如同陳冠華所提倡的觀念「真正的美麗,是需要長期用心感受才能體會到的」。
在地社區活化的關鍵解法
春潮集市集景致。
屏東潮州鎮是「台灣好基金會」董事長柯文昌的故鄉,所以基金會非常重視這個地方。
計畫最起初是柯先生想要做巷道空間的美化,這個「美化」被陳冠華的團隊進一步發展為「臺灣街巷的生活工作」,因為不希望只做一些粉飾外觀的事情。抵達潮州鎮後,首先對當地進行各種考察,耙梳在地歷史與文化。幾經考量後,最後選擇了建基路作為進駐的地點,承租了一棟十年以上的老屋開始整理環境,過程中也慢慢去認識周圍的鄰居,與他們進行各式各樣的接觸。
透過對當地生活方式的掌握以及素材的研究,以這些為基礎去設計最簡單最方便的方法,來重新整理街道空間。幫他們把環境整理乾淨,然後在當中增添一些新東西,一點一滴地改變原本的樣貌,讓居民在過程中去感受與習慣這個新的差異。接著帶入一些不同的活動,像是展覽或是音樂會等等,過去不曾在這個街道中存在的事物突然紛紛出現在面前,讓大家對原本熟悉的環境有一個全新的感受。這些活動都是當地居民共同參與發動的,所有參與者都與這條街道有自己獨特的經驗,在這當中他們是有尊嚴有價值的,這些都成為展覽中被互相分享傳遞的故事。
永昌籐椅。
事情進行了一年多以後,接著是「春潮集」的活動,是整個計畫目前為止的一次小高峰,作為可供大家經驗記憶的一個節點。核心的工作仍然回到原本的整理作業,藉由前期一年多的累積,讓在地居民對團隊產生足夠的信任感與情感認同,以此為基礎介入更多更細節的事情,比如說幫助居民修繕一些門窗或設備上的毀損來改善空間品質;更長遠的計畫則是想從「食」的角度切入,在當地舉行辦桌讓大家在街上一起共食共餐。最終目的是重新活化這條街道,讓它成為一個生氣盎然、乾淨又美麗的地方。
陳冠華期待藉由自己的所作所為,讓當地居民對自己所處的環境有比較正面的感受和全新的認識。以建基路為一個起點,將這個好的影響慢慢往外擴散出去。更重要的是,如果這個方法模式有效,也許能成為臺灣在地社區轉型與活化的關鍵解法。這套模式具體來說是什麼?就是藉由生活內容的改變,重新建立居民的自尊,從內心向外發展出自己用心細緻的特質,展現出有健康自我認同的真正面貌,創造性與文化就跟著如雨後春筍般地生長起來。
陳冠華深刻的相信,這件事事實上連動到了臺灣在全球化的結構底下如何思想自己的角色與定位以及主客體之間的互動模式,也能翻轉臺灣過去長期受宰制的被動姿態與狼狽不堪的命運。
土炮巴洛克,似顏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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